国子监的月课大考日,天刚蒙蒙亮,讲堂外的雪就下得紧了。
檐角铜铃被风撞得叮当响,混着穿堂而过的人声,倒比往日晨课热闹十倍——赵元朗昨日便命人在廊下贴了告示,说今日要考《月令》饮食,更特意提了句着女博士苏晏清当堂解义。
此刻讲堂里早坐满了人。
东首是监内博士,青衫交叠如林;西首是各斋学子,连最末排都挤着探头探脑的外院生。
赵元朗端坐在主位,靛青锦袍衬得他面色发沉,指节抵着茶盏沿,正盯着堂中站得笔直的苏晏清。
苏博士。他开口时带了几分笑,《礼记·月令》有云,天子食麦与羊,服八风水,爨柘燧火。
今日便请你解这天子饮食随四时而变之义。
堂下霎时静了。
柳明漪坐在第三排,手里的药囊被攥得发皱——她前日替赵元朗诊脉,见他舌边赤红、脉象弦数,分明是肝火上炎之症,偏这老匹夫今日选这么个题。
若苏晏清只说节气食材,难免落得个;若论起天子膳食规制,便是。
赵元朗这刀,捅得可真准。
苏晏清垂眸看了眼自己袖中藏的竹片——那是昨夜在灶房写的食材清单。
她抬眼时,目光掠过赵元朗发青的眼下,掠过他案头那盏凉透的羊羹(她昨日瞧见杂役端来的),又掠过末席那个玄色身影。
萧决裹着大氅坐在角落,半张脸隐在阴影里,却正盯着她。
学正大人,学生有个不情之请。她声音清润,解《月令》饮食,单靠口说恐难尽意。
能否请人取些灶具、食材来?
满座哗然。
有老博士拍案:成何体统!讲经堂岂容庖厨?
赵元朗的笑更深了,指节叩了叩案几:苏博士这是要以羹汤代经义?
非是代经义,而是证经义。苏晏清向前半步,袖底竹片硌着腕骨,《月令》言饮食,非止,更在为何食。
调阴阳、顺天时、安万民——此中真意,或许一勺羹汤比千言更明白。
赵元朗的茶盏地裂了条细纹。
他盯着她,忽然笑出声:好,随你闹。转头对杂役道,去后厨取些粗陋物件来,莫污了经堂。
不多时,瓦灶、陶釜、青瓷碟摆上堂前。
苏晏清解了外衫搭在椅上,露出月白中衣,腕间银镯轻响。
她取过竹篾里的春笋——是今早天没亮时,她让小厨娘去后园竹丛挖的,带着未化的雪水;又拈起一把荠菜,叶尖还挂着霜;嫩豆皮是前半夜泡的,软得能透光。
最后她捏起个小纸包,抖出些陈皮、薄荷,分量少得几乎看不见。
春属木,应肝。她边切笋边说,刀背敲着砧板,《月令》载孟春之月,食麦与羊,然羊性温,春时肝火易动,过食反伤。她将笋片切得极薄,如青玉雕的花瓣,此羹以春笋为骨,取其发而不燥;荠菜为魂,应春气之生;嫩豆皮为肉,补木气之虚
灶火地窜起,青烟裹着清香漫开。
柳明漪吸了吸鼻子——这香不浓,却像春风撞进肺里,连她近日因咳症发闷的胸口都松快了些。
赵元朗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茶盏裂璺,忽觉喉间发渴,竟鬼使神差地探身嗅了嗅。
陈皮一钱,薄荷半钱。苏晏清搅着汤勺,陈皮理肝脾之气,薄荷散上炎之火——正如为政,需而非。她抬眼看向赵元朗,学正大人近日头痛难寐,可对?
堂下一片抽气声。
赵元朗猛地抬头,瞳孔骤缩——这小妮子竟连他的隐疾都摸清了?
春时木旺,肝阳易亢。苏晏清舀起一勺汤,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大人案头日日有羊羹,早膳必食羊肉粥,这便是。
《月令》所谓,非是盲从古制,而是察天时,知民需
汤沸了。
她撤了灶火,将羹分作三碗:第一碗供在经案前,青瓷碗底映着新绿;第二碗捧到赵元朗面前,碗沿还沾着水珠;第三碗,她转身走向末席。
萧决看着她走近。
她发间的木簪垂着流苏,随着脚步轻晃,扫过他手背。
他接过碗时,指腹触到她掌心的薄茧——是常年握刀铲磨出的。
醒春羹。她低声道,请大人品鉴。
赵元朗盯着眼前的碗。
羹色青得透亮,浮着几点鹅黄的陈皮,像把春天揉碎了煮进去。
他本想甩袖打翻,可那香气缠着他鼻尖,竟鬼使神差舀了一勺。
入口的刹那,他浑身一震。
清润的鲜从舌尖漫开,像有股凉丝丝的风顺着喉咙往下钻,压得他这半月来烧得发疼的太阳穴地松了。
他喉结动了动,又喝了一口——这次尝出春笋的脆,荠菜的鲜,豆皮的滑,层层叠叠,却丝毫不乱。
如何?苏晏清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赵元朗捏着碗的手在抖。
他抬眼望她,这才发现她方才切的笋片薄得透光,每片都顺着纤维纹路下刀——分明是御厨透光斩的手法。
可她方才说什么?村妇常熬的粥?
末席传来细微的响动。
萧决喝羹的动作极慢,喉结随着吞咽轻轻滚动。
他盯着碗里的绿,像是要把那颜色刻进眼里。
昨夜那碗粥让他尝到咸甜,可这羹里,他尝到了鲜,尝到了香,尝到了春笋尖上的雪水味——原来春天的味道,是这样的。
饮食之道,即治国之道。苏晏清退回堂中,声音清亮如钟,一味过重,则百味失衡;一官专权,则万民失所。
《月令》讲的从来不是天子吃什么,而是天下该怎么活
满座寂静。
不知谁先拍了掌,接着东首的老博士们纷纷抚须点头,西首的学子们交头接耳,连最末排的外院生都踮着脚张望。
监察御史李大人捻着胡须笑:以羹论政,巧而不媚,妙哉!
赵元朗的碗地碎在地上。
青瓷片溅到苏晏清脚边,他却像没知觉似的,盯着地上的残羹——那抹新绿,像极了他昨日命人烧的《苏守拙御膳录》残页。
此刻,过。
冷冽的声音劈开喧哗。
萧决站在末席,玄色大氅垂落如瀑。
他将空碗放在案上,碗底与木案相碰,发出清越的响:苏博士,明日申时,来玄镜司领一桩案子。
苏晏清垂眸应,指尖悄悄掐了掐掌心。
她能感觉到,堂中众人的目光像潮水般涌来——有探究,有惊叹,有隐晦的忌惮。
而最烫的那道,来自主位上的赵元朗。
雪还在下。
散堂时,柳明漪追上来塞给她个药包:你今日太冒险了......
不冒险,怎么烧得穿这层冰?苏晏清将药包收进袖中,望着讲堂外被雪压弯的竹枝,他要我出丑,萧大人要我露馅——可他们都忘了,我祖父教过我,最烈的火,往往藏在最柔的汤里。
次日未时三刻,苏晏清站在玄镜司外的青石阶下。
雪粒子打在她肩头,她仰头望着那座朱门——门额上玄镜司三个金漆大字,在雪色里冷得发亮。
风卷着雪扑来,迷了她的眼。
她抬手抹了把脸,却见门扉上有道极浅的缝隙——不知是被风吹开的,还是,被什么人,轻轻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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