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金殿，丹墀上残雪未消，十二座青铜兽首香炉吐着袅袅沉水香，将殿内熏得暖融融的。
御案前摆着三鼎铜炉，炉身云纹被擦得发亮，映出苏晏清素白厨裙的影子——今日她未着官服，只系着祖父遗留的乌木厨带，那是当年御膳房总管的标记，如今磨得油亮，倒像一道沉默的誓。
“金殿试味，第一道，云霞映雪羹。”司礼太监的唱喏声在殿中回荡。
苏晏清抬眼，看见皇帝端坐在龙椅上，目光沉沉落在她腰间的乌木带上。
裴仲衡站在东侧班列最前，玄色朝服绷得笔挺，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牌——那是礼部尚书的身份章，此刻倒像在掐算什么。
她转身走向铜炉，银匙搅动雪乳的刹那，一缕极淡的焦苦突然窜入鼻腔，像烧糊的陈皮混着松烟墨的腥气。
苏晏清指尖一顿，腕骨微微发颤——这味道她从未在任何典籍或膳单里见过，却像一根烧红的银针，猛地扎进记忆深处。
闭目刹那，火舌舔过廊檐的噼啪声突然在耳畔炸响，她看见一个穿墨绿厨服的老匠人扛着半人高的铜锅狂奔，背后景阳宫的飞檐正在起火，火星子簌簌落在他斑白的鬓角上……
“取焦糖碎。”苏晏清猛然睁眼，声音稳得像山涧流泉。
小宦官捧着青瓷碟跑来时，她瞥见裴仲衡嘴角掠过一丝冷笑——看来这老古板正等着看她出丑。
她捏起半粒焦糖，极轻地撒进汤里，银匙顺着同一个方向搅动，雪乳渐渐泛起金红，像朝霞漫过初融的雪。
羹成，盛在羊脂玉碗里呈给皇帝。
殿中落针可闻，连香炉里的香灰坠地声都清晰可辨。
皇帝执银匙的手悬在羹碗上方足有三息，才轻轻舀起一勺。
琥珀色的羹汁在匙中晃了晃，映得他眼尾细纹都亮了。
入口刹那，他喉结重重滚动，眼眶突然红得像浸了朱砂。
“这味道……”皇帝声音发哑，指节攥得发白，“像极了母后病中为朕炖的羹。那年景阳宫走水……”他抬袖抹了把眼角，“母后抱着半锅羹从火场里冲出来，我扑过去时，她手里的铜锅坠地，锅底蹭着青石板，刮出老大一块焦痕……她蹲下来，用银匙把焦黑的汤刮进新碗，说‘阿彻别怕，焦的是锅，不是娘的心’……”
满殿哗然。
裴仲衡“砰”地拍响案几，震得茶盏跳起来：“陛下！《御膳正典》卷三有载：‘羹汤忌焦痕，损清韵，乱心神。’此女擅改古法，分明是妖术惑众！”他抢过宦官捧来的檀木匣，抖着手指点向半卷泛黄的纸页：“原方只写‘雪乳慢熬，三沸即止’，哪有什么焦糖？”
苏晏清转身，目光扫过殿角垂首的老宫人：“景嬷嬷，您当年在景阳宫当差，可还记得苏老总管守锅的事？”
景嬷嬷扶着廊柱站起来，老迈的膝盖磕在青石板上，发出闷响。
她布满老年斑的手攥着帕子，声音抖得像秋风吹过的枯叶：“老奴……老奴当年亲眼见苏老总管守着那口锅，火都烧到廊下了，他还不肯挪步。后来宫人们硬把他拖出来，他怀里还抱着半块焦锅底……他说‘味断了，心就散了，这锅焦，是给小殿下续的命’……”她重重叩首，额头抵着地面，“这不是失手，是续命的技啊！”
裴仲衡的脸涨成猪肝色，刚要再驳，皇帝已将银匙轻轻搁在案上。
他望着苏晏清腰间的乌木带，目光软了几分：“朕记得母后说过，好厨子的手，是通人心的。这羹……准了。”
退至偏殿时，日头已西斜。
阿青缩着脖子贴墙站，见苏晏清进来，忙不迭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往她手里一塞就想缩回去。
苏晏清捏着纸包，触到她指尖冰凉，像块没焐热的玉。
“裴大人说……”阿青喉结动了动，声音细得像蚊蝇，“第二道龙睛玉露丸的冰蟾粉……换了。”
苏晏清展开油纸，撮起一点粉末凑到鼻尖。
初闻是清苦的药香，细辨却有股陈腐的土腥，像埋在地下三年的干苔藓——这样的冰蟾粉，遇热必凝而不化，到时候玉露丸不成珠，便是“厨艺不精，欺君罔上”的罪证。
她指尖微蜷，将纸包原样拢好塞进袖中：“辛苦你了，去御膳房领两吊赏钱吧。”阿青诺诺应着，退出门时撞翻了炭盆，火星子噼啪乱溅，倒像在替谁烧着什么。
深夜，偏殿烛火忽明忽暗。
窗棂“咔”地一声轻响，萧决的玄色披风先扫了进来。
他反手扣上窗闩，靴底碾过地上的碎雪，将一卷黄绢拍在案上：“景阳宫走水那日的火耗记录。”他指节点着绢上朱批，“你祖父报损的厨具里，有三口铜锅，实则烧毁了三本私人笔记——其中一本，夹着半页残纸，写着‘焦糖引香，可补断味’。”
苏晏清伸手抚过绢上的字迹，墨迹已晕成浅灰，却和她方才在羹汤里尝到的焦苦严丝合缝。
她抬头时，月光正落在萧决肩侧，将他轮廓镀成银边。
“你说得对，”她轻声笑，指尖碰了碰自己唇角，“我尝到的不是焦糖，是他抱着锅从火里跑出来时，额角滴进汤里的汗。这味道……是活的。”
萧决凝视她，喉结动了动，最终只将案上的黄绢重新卷好：“明日的冰蟾粉，裴仲衡动了手脚。”他顿了顿，“玄镜司的人已盯着御膳房，但若你需要……”
“足够了。”苏晏清打断他，袖中油纸包的棱角硌着腕骨，“我祖父用焦痕续过命，我用这变了味的冰蟾粉……未必不能凝出更透的珠。”
窗外更鼓敲过三更，萧决的披风扫起一阵风，将案上的绢纸吹得哗啦作响。
苏晏清望着被月光照亮的“冰蟾粉”三个字，耳边忽然响起祖父的声音：“味由心定，锅是死的，人是活的。”她低头，看见自己映在铜炉上的影子，与记忆里那个扛锅狂奔的老匠人渐渐重叠——明日的龙睛玉露丸，该用怎样的火候，才能让这变了味的冰蟾粉，重新凝出当年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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