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鸡喔喔报更阑,东方欲明星灿灿。
“少爷,廖庄头来了,在马厩大院。”
小良一阵风进院,听到少爷应声,掉头就跑,急着回去帮他娘烧火做饭。
“咣咚!”
张昊把肩扛的铁鞭扔地上,弯腰扶膝大喘气。
他昨晚没睡踏实,鸡叫头遍就爬起来折腾筋骨,否则心里太煎熬。
老廖在和马奎说话,见他赤膊过来,喝口浓茶说:
“原以为日升货栈那些标客有问题,昨晚我跟着标头去了钱家庄,发觉江恩鹤的骗局与他们无关。
邵昉住在庄上,此人的底子极不干净,不过骗局与他没多大关系,那个标头去找他,是为了复仇。
我行走江湖这么些年,看到的只有争和抢,无论做什么事,都要知道你争抢的对象在哪儿,可懂?”
张昊耷拉着脑袋不吱声。
他明白小赫凶多吉少,可心里依旧存着念想,师父绝口不提此事,显然没按照他说的去做。
他也明白师父的话意,世人无时无刻不在争抢,工作、生意、职位、配偶,竞争无处不在。
争名于朝,争利于市,朝廷名位才是他的目标和战场,而不是去斤斤计较江湖集市的得失。
江恩鹤是王妃叔父,不能在常州地界出事,所以师父不会为了小赫的渺茫生机,徒惹事端。
看到徒弟陷入沉思之中,老廖没再多说,去院里牵上马,踏着晨曦走了。
马奎送至院门处,观一眼天色,见有乌云拦东,估计不下雨也有风,回屋说:
“小赫怕是完了,贼人不会留活口,不过江恩鹤这厮不能在常州府出事,放心好了,廖庄头不会放过他,今日可要启程?”
“等沙千户那边消息送来再说。”
张昊无精打采回宅,让红蕖替他去后园问安。
快晌午时候,老沙的侄子沙千里快马赶来县城,马奎陪着吃顿饭,午后回了杨舍守御所。
老沙之所以让侄子过来递信,是因为追查得到的消息有些出人意料。
小赫和二十万赃银搭乘的是一艘平底沙船,船只主人竟然是金陵兵部侍郎蔡云程。
大明士大夫所谓的耕读传家,都是忽悠蠢人,利用身份特权从事长途贩运才是基操。
比如严党干将吏部侍郎董份,是三吴最大的高利贷者,名下长运商船三百余艘。
再比如人称严嵩小妾的徐阶阁老,是江南第一大标布纺织作坊主,就问你服不服。
黄田荡勾连太湖,蔡家商船因此停靠,途经泰州遇到巡哨,船上有女眷,无人敢登船检查。
船到泰州,便超出杨舍守御所的江防范围,老沙能帮他打听到船只消息,已经很够意思了。
不过这个消息没给他带来任何安慰,整个下午都待在奶奶身边,晚上回来躺下,交代青钿:
“早上记得叫我,去常州。”
青钿幽幽出了口长气,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
常州府位于太湖之滨,乃三吴重镇要辅,与邻府苏州同为天下财赋中枢。
乘舟从水关进城,但见城廓套叠,内河码头繁忙。
时值岁试之期,士子云集府城,街巷石桥人流如织,酒楼馆阁丝竹悠扬,儒风蔚然。
府署在城东,上岸穿过几条巷子就到了。
马奎询问书吏,得知老爷在二堂会客,问张昊要不要去签押房候着。
张昊撇撇嘴,带着胖虎穿廊过院,径往后衙。
来府城的路上,他和马奎商量过,江恩鹤的事他会亲自告诉父亲,至于巨额诈骗案的上报问题,完全不存在,胡老师正在全力配合他捂盖子呢。
大明的公署都是前衙后宅,守门仆役透过望孔认出大公子,慌忙开门。
张昊让他安置胖虎,接过行李包袱,抄近路转去西边夹道。
甬道深深,水瓶门里是个花园,小女孩的欢快笑声在园中回荡。
张昊看见那个小人儿的身影,不觉便停下了脚步。
花树间,蒙眼的丫环探腰伸手,左右乱转,一个粉妆玉琢的小胖妞来回躲闪,贼兮兮躲去树后,捂嘴偷笑,身边还有个看顾的丫环。
张昊心里生出一股莫名滋味,有亲情的柔软,还有失落的酸楚。
他来常州的次数屈指可数,小女孩是他的异母妹妹,另外还有一个排行老二的弟弟。
胖妞身边的丫环听到脚步声扭头,脸上诧异一闪而过,叫声小莺,提醒那个蒙眼的丫环,拉着女孩过来给张昊见礼。
蒙眼丫环拉下眼巾,踌躇一下过来叉手见礼,急急去后面回禀主母。
“还记得我么?”张昊蹲下来,拧一把胖妞脸蛋。
胖妞傻乎乎道:“大兄。”
张昊心生欢喜,拉她去亭子里坐下,打开包裹,从匣中拈颗不规则的糖块塞她嘴里。
胖妞脸蛋上的小包子起起伏伏,大眼睛渐渐美成一条缝,嘴角口水欲滴。
奶糖是张昊让点心坊试做的。
乡试以前考一天歇一天,如今改制,动辄几天几夜不准出号房,时下人参不贵,到时候嚼着参糖上阵,随时加血,闯关又多一丝胜算。
“月月,秀儿呢?”
张昊把妹妹抱起来放腿上,给她擦擦嘴角口水。
胖妞咯咯吱吱大嚼,呜呜啦啦说:
“他在读书,父亲回来要检查,打他屁股!”
张昊抱起妹妹,“走,咱去瞧瞧他可在老实念书。”
后宅庭院廊下一个年轻妇人望见兄妹俩过来,笑眯眯下来台阶说:
“你父亲这两天一直念叨,总算是来了。”
张昊放下妹妹,给妇人行礼,却被她拉住了手,很有些不适应。
在他的记忆中,他和对方说的话不超过百字,妇人今天的热情有些异常。
妇人是他的庶母王氏,他亲娘死的早,二娘害他,赔上一尸两命,这女人是三房,给张家添一个男丁,没有竞争者,很快就扶了正。
胖妞抱着糖匣子进屋给她娘献宝,踮脚要往娘亲腿上爬。
妇人笑着哄女儿,问起老夫人身体状况,满怀愧疚,孝心流露。
一个丫环带个手握书本的男孩进屋。
“文远,快见过你大兄。”妇人尽显慈母风范。
这位张家二公子双眼皮,尖下巴,看着煞是聪慧机灵,嘴上叫哥哥,一本正经给兄长见礼,直起腰打量张昊那张酱油色的笑脸,心说这家伙莫非在乡下种田,不是中秀才了吗?
张昊对弟弟没啥印象,上次府试来这边住了几天,二人这才稍微熟悉些。
“妹妹那里有糕点坊新制的奶糖,你尝尝。”
胖妞虎着脸,打开匣子取一颗,不情愿道:
“就一个,这是大兄给我的。”
张文远不屑去伸手,胖妞大喜。
“大兄,他不吃,不赖我哦。”
说着把糖塞嘴里,过去靠在娘亲身边,腮帮子起起伏伏,美滋滋地吸溜口水。
“功课完成了?”妇人问道。
“还没。”秀儿顿时蔫儿了,打个过场,乖乖地告退。
妇人说道:“今年周提学来的晚些,下面学子老早赶来,经商的倒是欢喜。
今年岁考不比平时,本来就忙,不料大前日南城走水,你父亲忙得脚不沾地。
今年入夏邪性,连着三次走水,都说得请仙师做法,如今银子还没凑齐,哎!”
张昊不接腔,心说失火就多建几个救火铺,请天师捉鬼还是呼风唤雨?
丫环洗了一盘葡萄端来,放在张昊旁边的茶几上。
胖妞抱着糖匣又凑到大兄身边,张昊挤颗葡萄肉送她嘴里。
“然儿,我听说你把皂方卖了?老夫人知道吗?”妇人一副关心的口吻。
张昊听到她叫然儿,鸡皮疙瘩掉一地。
“奶奶还夸我呢,自打卖了皂方,家里再不缺银子使唤。”
他摘粒葡萄在手里握着,让胖妞猜左右。
胖妞瞪着两个穿花舞蝶的手,每次都猜不中,懊恼跺脚,心生一计。
把糖匣子放茶几上,握住一只手,让他伸开另一只,一看没有,再看另一只,竟然也没有!
奇怪,葡萄哪去了?
张昊两手左右正反摊开,舞左手吸引她目光,右手从衣领拿到葡萄,两手一摊,葡萄凭空变出。
胖妞惊喜不已,又跳又叫,扯着他袖子嚷嚷:
“大兄大兄,你是神仙吗?你能给我变来好多好吃的吗?我还想要狮子桥卖的小泥狗。”
妇人气得无语,恼这个逆子不把她放眼里。
前些日子市面突然时兴香胰子,她托关系去买,弄半天竟是自家作坊造的。
可恨那个没用的三弟,去趟江阴,皂方没弄来,几车香皂就打发了。
更可恨的是这个死孩子,竟然一声不吭卖掉摇钱树,活生生的败家子!
气死我了!妇人按住右肋揉揉,这件事她不敢想,想起来就肝儿疼!
“月月乖,今晚睡一觉,明早我就给你变出来。”张昊捏捏妹妹肉嘟嘟的苹果脸。
胖妞拽着他手不依,“我现在就想要嘛。”
“我赶路有点累,你得让我歇歇。”张昊和她拉钩许诺。
胖妞勉强答应,跑到门口看看日头,哎,早着呢。
妇人起身说:“走吧,娘带你去文远那边,哥俩住一块才好,你是咱南直隶的小三元,好好指点一下他,但凡他念书有你一半用功,也不会连个童生都考不上······。”
张昊拉着胖妞小手,一路哼哼啊啊应付。
这女人是京城的大家闺秀,精明透顶,不会拿科举丑事讥讽他,可见父亲没告诉她实情。
至于为何对他转变态度,想必是他浑身散发金光,拥有了令世人膜拜的钞能力。
张老爷晚上下衙,回来有点晚了,听丫环说都在等他,换上便服去偏厅吃饭。
他面相生得极好,鼻隆口阔,三缕清须,再配上一副高大身材,文气有威仪,入座看了大儿子一眼,举箸道:
“吃饭。”
王氏爱心大发,给张昊盛饭夹菜,热情得让亲生儿女都感觉到娘亲的偏心。
张老爷喝了两杯酒,打破食不言的规矩,问起老母亲身体和田庄的事。
张昊有问必答,笑颜承欢,席间气氛顿时融洽起来,一家人其乐融融。
家人在侧,灯火可亲,俗世幸福莫过于此,奈何他孤独惯了,总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
吃过饭父子二人去书房。
“你妹妹对你最是好奇,想起来就问你的事,你可愿意住这边?”张老爷边走边说。
张昊恭敬道:“江阴是母亲故里,孩儿已经习惯,奶奶也不喜欢来回折腾。”
进屋他再三不肯入坐,父亲大人面前,儿子就应该站着嘛。
张老爷叹口气,摆手让槅断外侍立的丫环退下,“可知我为甚让你中了头名秀才?”
“孩儿不知。”张昊装傻摇头。
“听说你童试连中案首,我就纳闷,瞒得了外人,如何瞒得过我!”
张老爷面色凝重,语气严厉。
“岁考后就给我打住,不准你科举!有个秀才功名,我也算对得起你母亲了。”
“我听父亲的,反正还小,安心做学问即是。”
张昊躲开父亲目光,勾头鼓腮挤眉,狂飙演技,一副被人揭穿老底的的不安状,心说安慰母亲是假,怕是安慰你自己吧。
“你明白就好。”
张老爷点点头,忽然问道:
“皂方真格是在旧书中发现?”
张昊道:“整理鸣翠轩那些旧书时候翻出来的,芙蓉皂与市面上的皂锭制法区别不大,香胰子无非用料讲究些,再兑些脂粉花草进去。”
张老爷捋须咂摸,觉得孽子说的有理。
“卖了多少?”
“齐家二十万粮银子,加上其余两家,大约三十万两银子。”
张昊也不隐瞒,没有父亲虎皮罩着,他折腾的下场就是变成农家肥。
张老爷心头砰砰大跳,端起茶盏啜一口,儿子没骗他,这个数目与他得到的消息相符。
“父亲,皂利就算比不上盐铁,也差不多少,不知道多少人眼红呢。”
“还用你说!你知道常州府一年赋税是多少么?”
张老爷的火气说来就来,呼吸都有些粗重了。
齐家倒卖江南经销权,坐收巨利,闹得沸沸扬扬,鄢茂卿闻风而至,不知道还有多少追腥逐臭之徒盯了上来,他从当初的震惊恼怒,到如今的心如悬旌,忍得太久了。
可是马奎说母亲并没有书信给他,让他心凉了半截,事已至此,纠结逆子卖方已无意义,他端着茶杯踌躇再三,沉吟许久,实在张不开嘴向儿子要方,含糊试探道:
“朝廷赋税,国初能收两千多万两,当今也称盛世,连四百万都收不上,若是朝廷接手皂务······”
“父亲想回京?”
张昊听马奎说过,父亲有升迁机会,却抛洒心机和银钱,待在常州不挪窝,不知是何目的。
“回京事小,皂务利国利民,然则你已经卖出去,转呈朝廷,又将那些商家置于何地?
即便献上,也难逃幸进污名,科举为官,政绩才是晋升正途,官场险恶,哎、你不懂。”
张昊俯首耷耳,做恭听垂训状,暗中吐槽这个父亲说话假大空,什么都说了,什么也没说。
“我听奎叔说冒青烟在武进那边?”
张老爷愕然,随即明白过来,怒道:
“口出狂言,成何体统!
君子读书修身,你这样还想科举入仕?
一身的贱毛病、小聪明!”
张昊汗颜无地,知过就改,认错不迭。
张老爷皱眉道:“他本来要去扬州转盐司杀个回马枪,却因芙蓉皂之事逗留常州,此人性贪,是个大麻烦,给的少了必然得罪他。”
张昊来路上已经做过通盘考虑,说道:
“岁考过后我去见见他,要方子就给他。”
张老爷眼珠一滞,急道:
“你愿意?”
“父亲,咱有三十万两啊,这么多银子,还不够花销么?随他们折腾去。”
张昊肚子里吐槽不已,你老人家的罩门很是稀松平常啊,这就破功啦?
为应对父亲索方,各种阴损招数他憋了一肚子,不过看到妹妹那一刻,都化作烟云消散。
他保证过要让买家获利,给冒青烟方子说说而已,真心想要也可以谈,你拿什么换?
官大了不起么?严嵩手中的一把刀而已,山外有山,官上有官,刀,是随时可以换滴。
张老爷心情复杂的打量这个大儿子。
儿子的言语固然有些孩子气,但是说得十分恳切,他颇感欣慰,甚至微微动容。
他曾在这个孩子身上倾注大量心血,孰料祸起萧墙,仕途生波,思之痛彻心扉。
这些年儿子跟着老母住在江阴,那边发生的事陆续传来,说不关心是假的。
终究是我的种,张老爷如此想到,他搁下茶盏,抬眼望着窗外夜色,轻声感慨道:
“宦海波谲云诡,好事转眼即成坏事,我当初便是失于轻率,幸有祖荫庇护,总算没落得凄惨下场,皂利太大,不可不慎,如何应付鄢茂卿容我再想想,等你岁考过后再说。”
他这会儿已经看不上鄢茂卿了,觉得皂方献给皇帝最划算,但是很难绕开严阁老。
献给谁、如何换取最大利益、又不得罪各方势力,绝非简单之事,这需要仔细斟酌。
张昊见父亲皱眉沉思,大致能猜到他在患得患失,垂首暗翻白眼,趁机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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