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昊临行前去趟县衙,找胡老师询问半仙局案情。
胡知县逮住爱徒大倒苦水。
“丹阳来信,不见邵昉踪影,都说李监生是顺天人,几千里地,派谁去、谁愿去?
那些客商三天两头来闹衙,我上哪捉贼去,不做样子也不行,他们肯定要上告。
眼看就要催粮入库,偏又遇上这档子事,都快愁死我了,你父亲可曾说些甚么?”
张昊摇头,“老师干嘛不去找沙千户借人,所里巡捕官难道是摆设?”
老胡脸上愁云重重,“夏典史一听说牵涉藩王就告病,再说了,衙门捕役你都认识,哪个中用?去丹阳查案便是沙千户派的人,那些狗东西只知道李监生是北地口音,几千里地,人海茫茫,就算沙千户派人,我也出不起差旅钱!”
张昊无话可说。
国初卫所巡捕是治安主力,如今地方治安全靠佐贰典史,招募的捕役都是老油子、泥腿子,要想破案,看来还得靠自己。
胡知县试探道:“我旁敲侧击,江恩鹤不敢再纠缠,已经离开黄田港,那些客商不傻,而是装傻,谁敢得罪楚王?认倒霉又不甘心,毕竟数万银两,我千方百计抚慰,始终不见效,要不······”
“让他们上告好了,老师你忙,我还有事。”
张昊起身就走,老胡太可恶,既害怕苦主上告影响考评,又无力破案,便想把皮球踢给他,身为父母官,一点担当也无!
去府城之前,他是真的怕此案闹到父亲那边,如今则不怕,父亲更不会怕,甚至根本不在乎,抓不到罪犯无妨,拖下去即可。
至于击鼓鸣冤、拦驾告状,都是瞎扯淡,律有明文,除非地方官不受理,否则越级上告会很惨,先打个半死,再发配充军。
胡知县追出来喊了两声,气得跺脚,小畜生根本不回头,忽见他折返回来,登时大喜。
“浩然,你给他们一些甜头就行,其余交给我!”
“那些商人什么来路?”
这个老胡清楚,赶紧一一说明。
张昊道:“告诉他们,我在松江府川沙堡建作坊,想赚钱就来,过时不侯,学生能帮的就这些,家里拜托老师,学生告辞。”
方才他有些毛躁了,案子与自己有关,闹大却有损张家名声,这些客商能被人骗去上万两银子,可见家大业大,也许能废物利用一把。
他相信老胡的忽悠功力。
自家田庄不缺船只,选了大小三艘渔船,顺流进入大江。
川沙堡码头是个回水湾,船老大看到自家田庄的渔船泊在岸边,缓缓靠了过去。
守在码头看船的庄客见是少东家来了,让一个船伙带路。
一行人十多人,出镇子向东,惟见荒滩苇荡,无边无际,穿过一片荡地向南,视野逐渐开阔,农田屋舍三五聚落。
五六个蓬头垢面、背扛苇柴的人突然从苇丛中钻出,两伙人斜喇里撞个正着。
“呛啷——!”
胖虎和邢谦的随从纷纷抽刀在手,带路船伙忙道:
“少爷,都是住在附近的灶户,如今地皮是咱的,不过这一季的作物和柴禾还是原主的。”
大明户分三等,即官、民、贱,籍有军民匠灶乐等,其中的灶,就是灶户,盐民也。
张昊摆摆手,继续赶路,问那个船伙:
“盐场不是早就搬走了么,为何还有盐民住这边?”
戴着旅行竹笠的邢谦在一边笑道:
“秀才公,这些人是水乡抽调过来的灶户,只会种田,不会煮盐,不住这里又住哪里?”
听了邢谦解释水乡与沿海灶户的区别,张昊又长一番见识,感慨道: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受教了。”
到坊区时候,暮色已经笼罩四野。
库房在打地基,沟壑遍地,木料石材山积,南边纵横几排工棚,挨着河边是一片新搭的窝棚,民夫匠作们陆续下工,炊烟处处。
汪琦听见外面喧闹,拄上木棍,一蹦一跳出屋,施开秀从工棚那边过来,也是拄着棍子,叫声少爷,都是羞愧欲死。
张昊打量两个瘸腿大将,忍不住发笑。
来路上他问过船伙,当地人专捡管事的打,江湖大哥裘花更惨,至今还在县城养伤。
来到临时搭建的茅草房里坐下,喝口茶道:
“说说看,到底咋回事?”
汪七蛋惨兮兮回禀。
来华亭买地,他牢记庄头嘱托,不敢招摇,牙人带着他连跑了数日,最后相中川沙堡这块荡地。
有河、有林、还靠近大江,完全符合少爷要求,而且卖家请来下沙盐场的总催官,以及南汇卫所的军校做保,买卖顺利成交。
川沙堡皮员外有林地木材,曾给宝山卫所修过江防,双方达成协议,包下皂坊营建。
不料开工当天,官府突然登门,说是私占民田,施开秀去趟衙门,拿出契约、报上家主名头,这才顺利施工。
事情还没完,周边村民被曲家撺掇生事,根本不讲理,上百人一哄而上,混乱中,汪琦和施开秀二人的腿被打断。
随后裘花带着小弟赶来镇场子,去百客堂曲家摆道讲数,据说前脚进门,后脚便抬去县城,腿没事,两条花胳膊断了。
旁边护院小施做补充,又有行家邢谦解释盐业灶户现状,张昊总算理清了头绪。
国初,朝廷把江南水乡民户编为灶户,迁到沿海煮盐,盐课司配给荡地、工具等。
奈何煮海熬盐是技术活,水乡灶户只会种田,于是在荡地种粮,换沿海灶户的盐交课税。
如今朝廷允许盐课折银上交,过去的互助关系随之解体,改荡垦田的浪潮暴发。
荡地赋税低,适宜种棉花,狗不理荡地变成了香饽饽,各方强权争相吞并。
县里来征役税,地主诈说这是灶户荡地,盐课司来收课,地主就推诿荡地被州县侵占。
来坊区找茬的是东乡望族曲家,说汪琦买的地一半都是曲家的,不赔银子此事没完。
卖地的是下沙盐场灶户杜员外,眼下正广招流民流犯,为朝廷制盐,先富带动后富哩。
张家买的这块荡地,表面是本地两家豪强争利,背后牵涉官府与盐课司的利益纠纷。
至于靠荡地生存的苦逼原主——水乡灶户,被压榨利用的世袭牛马罢了,死活没人在乎。
邢谦冷笑一声,“浩然勿忧,此事交给我好了。”
张昊拢手道谢,又细问汪琦几次争斗发生的时间、地点、人物,心里有点小担忧。
汪、施二人武艺不咋滴,但裘花曾吹嘘练过武林绝技“金针指”,江湖又名“阎王帖”。
据说此技乃打行的招牌活儿,门内秘传,特意在阴月、阴时、阴地练就的内功。
这种阴劲可以根据需要,定人何时身死,想让对方三更死,阎王绝不留命到五更。
裘花给他表演过,拇、食、中,三指发力,能把石子、黄豆捏成渣,着实有些道行。
这厮牛皮吹上天,特么两条刺绣的花胳膊眨眼被人打断,曲家凶猛,不可不防!
张昊晚上竭力礼让,将自己的豪华茅屋留给邢谦睡,他和胖虎去匠作搭的低矮窝棚凑合。
邢谦异常感动,连夜给恩主鄢茂卿写信,把本地盐场实情仔细道来,这是身为一个幕僚的职责,当然也不忘回报此行肩负的重任。
张昊天没亮便顶着熊猫眼爬起来,这趟出门准备不足,没带驱蚊香,夜里被蚊子咬惨了。
吃过早饭,邢谦留下两个随侍,带上其余手下去下沙盐场考察盐务。
张昊去趟川沙堡,把当地仅有的两匹劣马买下,送回工地给瘸腿大将代步,又买了几担酒肉装船,扯帆去最近的南汇卫所。
他要去借兵,据说本地不时有倭寇流窜,无恶不作,不弄些蟹兵虾将傍身,睡觉不踏实。
船只顺流而下,南汇中后所码头很快就到了。
江岸小集市只有几十间民房,茶寮下坐着巡逻士卒,小船缓缓靠岸,张昊站在船头招手,唤士卒们帮忙挑担。
一个小卒过来,听说这些人要去卫所劳军,顿时疑心大发。
鬼听说过世上还有劳军这档子事,百户老爷说打头阵的都是假倭汉奸,倭寇狡猾着呢,
这小卒脑子转得特别快,拔腿就跑,嘴里大呼小叫:
“倭寇来啦!倭寇来啦······”
集市上十来个士卒挺枪抽刀张弓,一边做战略转进,一边跟着呼喝大叫,还有人吹螺号报警。
小码头顿时鸡飞狗跳,人们四散奔逃。
拥军模范小张秀才瞠目结舌,被胖虎一把拽进船舱。
好在邢谦留下的两个随从被他带来,都是转运司衙门派给鄢茂卿的护卫,其中一个卸下腰刀跳上岸,大声报出名号,把腰牌扔了过去。
大伙赤手空拳上岸,十来个士卒登船检查一遍,这才彻底放心,赶紧吹号消除警报。
士卒们喜滋滋挑着酒肉带路,堡城盏茶工夫即到。
适才闻警关上的城门打开一条缝,一个总旗带兵出来询问,骂骂咧咧喝叫开门。
城楼上号角声声,给别处的烟墩烽堡报信,躲进城中的百姓确认太平无事,纷纷往码头跑,搞得张昊怪不好意思。
大明是异地为官,当兵也一样,都是外乡人,因此有自己的城池,不过多数卫所都是从国初驻防至今,军官士卒早就融入本地了。
中后所城堡不大,商铺、匠铺、民居齐全,在城中营生的人,大多都是军户家属。
一行人来到署衙,卫兵毫不客气,收缴了几人的随身兵器,这才带他们来到大厅上。
徐百户是个四十来岁的黑脸汉子,披甲端坐堂上,盔甲估计是方才套上,汗津津的黑脸上布满怒火,客人见礼也不理会。
检查完几担酒食的亲随上堂回禀,徐百户这才脸色稍霁,正准备说句客套话,见那三个大汉不打招呼就坐下,脸上登时又是乌云密布。
“是学生疏忽,这位是杭州兵备副使辖下千总官,白景时白大哥,其余二位是白大哥属下,鄢总宪巡盐两浙,借调几位大哥来吴淞转盐司······”
“贵客大驾光临,何不早说!”
张昊眨巴眼解释,徐百户惊叫起身。
“诸位原谅俺大老粗则个!”
说着就要大礼拜下赔罪。
邢谦的两个跟班被这个百户惹恼火,冷眼坐着,一动也不动,胖虎纯粹是猪鼻子插葱。
张昊忙不迭搀住。
“徐大哥,使不得!路上王小旗对我说,徐大哥你是杀过倭寇的大英雄,这不是折煞我们么?”
“小官人莫再提,惭愧,惭愧!”
徐百户恼恨下面疏忽,礼节十足,挨个再三赔罪,诚意满满。
白景时这才起身见礼,主动说起自己根脉。
贵人贵客临门,徐百户大喜过望,呼喝手下速速备宴。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侠客书屋(m.xiakeshuwu.com)非典型大明士大夫生存实录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