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了午夜那场惊心动魄的遭遇,后半夜陆知行几乎无眠。任何一点风吹草动——走廊上传来的脚步声、隔壁舱室的轻微响动、甚至是海浪拍打船身的变调——都会让他瞬间惊醒,心脏紧缩。那把抵在门后的椅子,仿佛抵住的不仅是物理上的门扇,更是归国路上第一道险恶的波澜。
直到天色将明,海平面泛起鱼肚白,机器的轰鸣声似乎也变得规律而安心,他才在极度疲惫中迷迷糊糊地浅睡了片刻。
等他再次醒来时,阳光已经透过圆形舷窗,在舱室内投下明亮的光柱,灰尘在光柱中无声飞舞。海面变得平静,呈现出一种深邃的蔚蓝色,与昨日灰蒙蒙的景象截然不同。船体的摇晃也变得柔和,仿佛昨夜的紧张与危险只是一场噩梦。
但他知道不是。舱门内侧那几道浅浅的、专业人士留下的划痕,以及那本被用作临时武器的、书角有些卷曲的《电子学原理》,都是真实的见证。他深吸一口气,迅速起身。首要之事,是确认文件的安全。他小心地取出那本《晶体管电路原理》,指尖抚过被重新粘合的封面边缘,触感平整,没有任何被再次撬动的痕迹。他心中稍安,将书重新藏好,位置更加隐蔽。
洗漱时,他看着镜中自己眼下淡淡的青黑色,用冰冷的海水用力拍了拍脸。不能显露出任何疲态或异常,他告诫自己。那个理查德,或者他的同伙,很可能还在暗中观察,自己必须表现得如同一个只是运气不好遭遇小偷的普通学者。
他整理好衣着,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静如常,然后走出了舱室。他决定先去餐厅,像往常一样出现,避免引起不必要的猜测。
清晨的餐厅人不多,空气里弥漫着咖啡和烤面包的香气。他取了简单的早餐——依旧是寡淡的燕麦粥和坚硬的面包,找了个靠窗的位置。他留意到,那个名叫理查德的座位空着,不知是尚未起床,还是刻意回避。
他刚坐下没多久,就看到陈怀瑾先生端着一个餐盘,步履沉稳地走了过来。老先生的脸色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眼神依旧清明锐利,仿佛能穿透人心。
“陆博士,早。”陈怀瑾在他对面坐下,声音平和,听不出任何异样。他的餐盘里,比陆知行多了一个煮鸡蛋,这在船上是难得的营养品。
“陈老先生,早。”陆知行连忙起身示意,然后坐下。
两人像往常一样寒暄了几句天气和航程,仿佛昨夜什么都没有发生。陈怀瑾拿起那个煮鸡蛋,熟练地在桌角轻轻磕破,状似随意地低声问道,声音几乎淹没在餐具的轻微碰撞声中:“昨夜,可还安稳?”
陆知行心中了然,知道陈老先生必定也时刻关注着后续,甚至可能一夜未眠。他微微点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言简意赅地回答:“风浪已过,东西安然无恙。”
陈怀瑾剥鸡蛋壳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他抬起眼,深深地看了陆知行一眼,那目光中充满了感激、欣慰,还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他没有说“谢谢”,但那眼神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分量。
“好。很好。”他将剥好的鸡蛋自然地放到陆知行面前的空碟里,“年轻人,多吃点,补补精神。”
这个举动让陆知行微微一怔。在这个物资并不丰裕的时代,哪怕是一个煮鸡蛋,也代表着一种不寻常的关怀与认可。他没有推辞,轻声道:“谢陈老先生。”
“不妨事。”陈怀瑾摆摆手,拿起自己的面包涂抹着黄油,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用完早餐,陈怀瑾用餐巾擦了擦嘴,提议道:“今日风平浪静,甲板上视野极好。陆博士,可有兴趣陪老夫上去走走,活动一下筋骨?有些话,在开阔处说,更便宜。”
“荣幸之至。”陆知行知道,真正的深谈,此刻才要开始。
两人一前一后走上甲板。果然,与昨日的阴沉凛冽不同,今日的阳光温暖和煦,碧空如洗,蔚蓝的海面广阔无垠,只在船尾留下一道长长的、翻滚着白色泡沫的航迹。海风带着清新的咸味,吹拂在脸上,令人精神一振。不少乘客都在甲板上散步、聊天,或靠着栏杆眺望海景,气氛轻松了许多。
陈怀瑾和陆知行沿着船舷慢慢走着,看似随意,却不着痕迹地远离了人群聚集的区域。直到走到船头附近,前方只有海天一线,周围再无他人,耳边只剩下风声与浪声,陈怀瑾才停了下来,双手扶着冰凉的铁质栏杆,眺望着远方那无垠的蓝色。
“知行,”他忽然改变了称呼,语气变得更加亲切,却也更加沉重,“这里没外人了。昨夜之事,多亏有你。老夫…感激不尽。”他转过头,目光凝重地看着陆知行,“那人…是冲着我来的。你等于是替老夫挡了一劫。”
“陈老先生言重了,分内之事,义不容辞。”陆知行站在他身侧,同样望着远方,语气平静。
“那不是分内之事!”陈怀瑾轻轻拍了拍栏杆,语气带着后怕,“那是冒着大风险的仗义之举!我后来打听了一下,那个理查德,是职业的情报人员,手段狠辣,背景复杂。你当时…若是反应慢一点,或是他狗急跳墙…很危险!” 他看着陆知行,眼神里是真切的担忧。
陆知行迎着海风,笑了笑,阳光照在他年轻却沉稳的脸上:“当时情况紧急,没想那么多。只知道,您托付的东西,关系到国家利益,比我的个人安全更重要。若是让它在我手里出了差池,我百死莫赎。”
陈怀瑾闻言,深深动容,再次用力拍了拍他的手臂,一切尽在不言中。他重新将目光投向大海,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整理思绪,也仿佛在下定某种决心。海风吹动他花白的头发,这一刻,他不再只是一位儒雅的学者,更像一位在无声战场上运筹帷幄的将领。
“知行,”他再次开口,声音低沉而有力,抛开了所有试探,直指核心,“这里只有海天你我。你之前提到的‘集成电路’,还有你笔记本上那些…看似‘胡思乱想’的蓝图,能否再跟我仔细聊聊?老夫很想听听,你看到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未来?”
来了。陆知行心中明了。经过昨夜生死边缘的考验,陈怀瑾对他的信任和重视,已经提升到了一个全新的、关乎国家未来的战略高度。这不仅是对他能力的认可,更是对他品格和立场的绝对信任。
他沉吟了一下,决定在这个值得托付的长者面前,透露一些更具前瞻性、但依旧控制在“天才设想”范畴内的想法。
“陈老先生,”他转过身,正色道,“我认为,电子技术的未来,其核心驱动力,就在于‘集成’和‘微型化’。”他的声音清晰而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就像上个时代,我们用晶体管取代笨重的电子管一样,下一个时代,我们完全可以把成千上万个,甚至未来是百万、千万个晶体管、电阻、电容,以及它们之间的连接线,全部以微观的形式,制作在一小块半导体晶片上,形成一个完整的、复杂的功能电路——这就是集成电路。”
他用手比划着,勾勒出一个无形的、却将改变世界的图景:“这样一来,计算机的体积可以急剧缩小,从占据整个房间,到放在一张桌子上,甚至…”他略作停顿,目光投向远方,“未来可能缩小到像一个笔记本那样便携,运算能力却远超现在的庞然大物。而它的可靠性、功耗、成本,都将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这不仅仅是工具的改良,这是范式的革命。”
陈怀瑾听得极其专注,花白的眉毛微微蹙起,眼中闪烁着思考与震撼的光芒。他没有立刻质疑这听起来如同科幻的想法,而是如同一个求知若渴的学生,追问道:“材料呢?如此精密的制造,需要什么样的材料和工艺?”
“材料,首选是硅。地壳中含量丰富,虽然高纯度单晶硅的提纯和后续加工工艺极其困难,堪称天堑,但并非不可能。”陆知行继续解释道,尽量使用这个时代能够理解的概念,“至于工艺,光刻技术是关键。利用光学和化学的方法,像印刷术一样,把复杂的电路图‘刻’到覆盖着光敏材料的硅片上,通过腐蚀、掺杂等步骤,形成晶体管和电路。这需要极其精密的仪器、超净的环境,以及对物理、化学、材料科学的深刻理解和协同…”
他谈到了掩膜版、光刻胶、蚀刻、离子注入…每一个词汇,对于1962年来说都代表着最前沿甚至超前的概念,都让陈怀瑾眼中的光芒更盛一分,也让他心中的惊涛骇浪更加汹涌。
“这,还仅仅是底层硬件的基石。”陆知行话锋一转,指向了更广阔的维度,“在此基础上,还需要发展与之配套的、全新的系统架构、更高效的编程语言、能够管理复杂资源的操作系统…这是一个庞大的、环环相扣的系统性工程。它最终带来的,将不仅仅是计算能力的提升,而是一场席卷全球各个角落的…信息革命。它将重塑工业、军事、科研,乃至普通人的生活。”
“信息革命…”陈怀瑾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目光仿佛已经穿透了时空的迷雾,看到了某个波澜壮阔、却又充满未知与挑战的未来。他沉默了许久,海风在他身边呼啸,却吹不散他眉宇间那浓重的思虑。
突然,他猛地转过身,双手用力抓住陆知行的肩膀,眼神灼热得如同燃烧的火焰:“知行啊!你的这些想法…你的这些蓝图…它们超越了时代十年,甚至二十年!老夫在国外也接触过一些最前沿的讨论,零星碎片,管中窥豹。但像你这样,如此清晰、如此成体系、如此富有远见地勾勒出完整发展路径的,你是第一个!唯一的!”
他因为激动,手上的力量不自觉地加大:“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如果我们能抓住这个机会,哪怕只是比别人早五年、十年布局,投入力量去攻克这些难关,在未来的某个关键节点,我们就有可能摆脱被动追赶、受制于人的局面,甚至…甚至有可能在某些领域,实现并驾齐驱,乃至超越!这将是为我们这个饱经风霜的民族,在未来竞争中抢占到的战略制高点!”
陆知行感受着老人手上传来的、几乎要捏碎骨骼的力量,和他眼中那与自己灵魂深处同源的、炽热的期盼与忧患,重重地点了点头,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我知道。所以我回来。所以,这条路,我们必须走,再难,也要走下去!我们没有退路。”
“好!好!好一个再难也要走!好一个没有退路!”陈怀瑾松开手,胸膛微微起伏,显然心潮澎湃,难以自已。他望着陆知行,如同看着一块未经雕琢却已光华内蕴的稀世璞玉,充满了发现宝藏的狂喜与慎重。“回国之后,你有什么具体的打算?可有心仪的去处?”
陆知行坦然道:“我学的是电子工程与材料科学,希望能进入国家层面的相关科研单位,从最基础、最具体的事情做起,踏踏实实地做些工作。”
陈怀瑾点了点头,脸上露出果决的神色,似乎瞬间做出了一个影响深远的决定:“你的才能和见识,放在一般的研究所,按部就班,是巨大的浪费,更是国家的损失!等到了北京,安定下来后,我会为你引荐。有些地方,更需要你这样的眼光、胆识和…超越时代的布局能力。”
他没有明说是什么地方,但陆知行心里明白,那必然是更接近国家战略决策核心、承担着最尖端、最机密任务的科研机构。陈怀瑾的引荐,将是一条通往共和国科技心脏的捷径。
“多谢陈老先生提携!”陆知行真诚地道谢。这不仅是为了个人前途,更是为了能更快地将脑海中的蓝图付诸实践。
“不必谢我。”陈怀瑾摆摆手,目光重新投向那无垠的、承载着一切希望与挑战的大海,语气变得悠远而深沉,带着一种历史的厚重感,“是国家需要你这样的人,是这片我们为之奋斗、也为之忧患的土地,需要新的火种,需要能照亮未来航道的…灯塔。”
陈怀瑾顿了顿,看似随意地问道:“知行,看你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见识与报国之心,实属难得。冒昧问一句,家里是做什么的?可是书香门第?”
陆知行闻言,眼神微微一黯,掠过一丝深藏的思念与痛楚。他望着海天相接处,声音低沉了几分:“陈老过誉了。我家…算得上是知识分子家庭,但也因此,经历了不少时代的波澜。”
他缓缓道来:“家父陆修远,早年公费留学德国,学的是机械工程。七七事变前,他抱着‘实业救国’的一腔热血回来了,想用自己的所学为国家造飞机、造坦克。可是…那时候…”陆知行的声音有些哽咽,“山河破碎,哪有安稳的环境搞工业?他辗转于各地兵工厂,条件艰苦,积劳成疾…在我十岁那年,就病逝了。临终前,他拉着我的手说,‘知行,以后国家若安定下来,一定要学最先进的技术,咱们自己强大了,才不会再受人欺负…’”
陈怀瑾静静地听着,目光中充满了同情与理解。
“家母沈静宜,”陆知行继续道,语气中带着温暖与感伤,“是父亲在德国认识的,她是学化学的。父亲去世后,她一个人带着我,靠着在中学教书的微薄收入,硬是供我读完了书。她常跟我说,‘你父亲的路没走完,你要替他走下去。科学没有国界,但科学家有祖国。’所以,当我拿到mIt的全额奖学金时,她虽然不舍,却比任何人都支持我出去。她说,‘去吧,把世界上最先进的知识带回来,这才是对你父亲最好的告慰。’”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翻涌的情绪压下:“去年,就在我博士答辩前,母亲也…因病去世了。我在这个世上,已没有直系亲人。这次回来,除了报效祖国,也是完成父母双亲的遗愿。这艘船驶向的,既是我的国,也是我的家。”
陈怀瑾动容地长叹一声,用力拍了拍陆知行的肩膀:“好孩子…难怪,难怪你有如此心志与格局。父辈的遗憾,母亲的期望,都扛在你一个人肩上了。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知行,你承载着两代中国知识分子的理想与嘱托啊!”
这一刻,陈怀瑾看陆知行的目光,不再仅仅是欣赏一个天才后辈,更带上了一份对同道中人的深切认同与疼惜。
两人不再说话,并肩立于劈波斩浪的船头,任凭略带腥咸的海风吹拂。前方,海天相接之处,隐隐约约似乎出现了一线不同的颜色,更沉,更实,那是陆地的影子,是家的方向,也是征程的起点。
陆知行知道,与陈怀瑾的这次甲板深谈,已经为他即将展开的新生,打开了一扇至关重要的大门。门后的世界,充满了已知的艰难与未知的挑战,但也充满了将这个国家推向另一个轨道的、无限的可能。他握紧了栏杆,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眼中却燃烧着比阳光更炽烈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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