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五，小年刚过，北京站乱得像一锅烧开了的杂粮粥。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煤烟子、劣质烟草、人体汗臭和厕所氨水混合的复杂气味。扛着麻袋的、提着鸡鸭的、拖着哭闹孩子的、穿着臃肿棉袄的…各种口音、各色人等挤作一团，声浪几乎要把屋顶掀翻。
站台上，绿色的蒸汽机车头像一头疲惫的钢铁巨兽，不时“呜——”地拉响汽笛，喷出大团大团白色的水蒸气，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
陆知行穿着那身最好的、领子还看得出熨烫痕迹的中山装，提着那个跟他漂洋过海又进了研究所的旧皮箱，站在车厢门口。所里派了个代表，公式化地握了握手，说了几句“一路顺风，再立新功”的场面话。周维雄没来，大概是怕场面难受。
王铁柱眼睛红得像兔子，把一个大号的铝饭盒硬塞到他怀里，瓮声瓮气：“陆工，路上吃！我让我娘特意烙的糖饼！顶饿！” 刘思敏则递过来一个网兜，里面是几个洗干净的苹果和一本崭新的笔记本，眼圈也是红的：“陆工，保重身体…有空…给我们写信。”
“放心吧，都回吧，照顾好‘争气机’。”陆知行笑着拍拍他们的肩膀，心里也堵得慌。
就在列车员吹响刺耳的哨子，挥舞小旗，大喊“送亲友的请下车”的最后一刻，一个身影奋力拨开人群，冲到了他的车窗下。
是苏青筠。她跑得头发都散了，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胸口剧烈起伏着。她什么也顾不上，直接把一个捆扎结实的小包袱从车窗塞了进来，声音带着哭腔和奔跑后的喘息：“拿着！药在左边兜…袜子…糖在右边…到了就来信！”
话音刚落，她像是用尽了所有勇气，深深看了他一眼，扭头就钻回了人潮里，那红色的围巾一闪，便不见了踪影。
陆知行抱着那个还带着她体温和淡淡肥皂香的小包袱，喉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哽住。他摸索着，将那个小小的玉如意从怀里掏出来，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玉石很快被焐热。
“哐当！” 列车猛地一震，缓缓开动。站台、亲友、北京城，开始在视野里倒退，加速，变得越来越模糊。
车厢里，景象堪比逃难。硬座座位上挤满了人，行李塞满了行李架和座位底下。过道里也蹲着、坐着人，烟雾缭绕，孩子的哭闹、大人的呵斥、打扑牌的叫嚷声混成一片。空气中五味杂陈。
陆知行找到自己的靠窗位置，对面是一位带着两个脏兮兮孩子的农村大嫂，孩子正为抢一个干馍哭闹；旁边是几个穿着旧工装、嗓门洪亮、正在吹牛划拳的壮汉。
他对这一切恍若未闻。小心地打开苏青筠给的包袱，里面东西码放得整整齐齐：常用药、毛线袜、那包冰糖，底下居然还有一小罐油汪汪的猪肉渣和一小瓶她自家腌的酱黄瓜！这些东西，在如今，每一样都堪比黄金。他几乎能想象到她如何一点点省下票证，如何跟人交换，才凑齐了这些。
他拈起一小块冰糖含在嘴里，甘甜的滋味丝丝缕缕地化开，压下了喉头的哽咽和离愁。然后，他拿出刘思敏送的新笔记本，垫在皮箱上，拧开苏青筠送的那支旧钢笔，就着摇晃的车厢灯光，在第一页上，一字一句，郑重地写下：
“西行砺剑，新的征程。目标：让祖国的箭，飞得更远，打得更准，不再受制于人！——陆知行 于京华西去列车上 1965.2.”
窗外，华北平原冬日的萧瑟景象飞速后退，逐渐被黄土高原雄浑而苍凉的沟壑峁梁所取代。天地广阔，前路漫漫。他知道，等待他的，将是一个远离繁华、隐藏于风沙之中的神秘堡垒，一场关乎国家命运、无声却更加惊心动魄的科技攻坚战。他握紧了胸前的玉坠，目光投向远方，坚定而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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