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卷着海棠花瓣掠过女学的青石板路，姜瑶抱着刚从藏书阁借来的《神农百草经》往宿舍走，袖口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里衬。这是她入女学的第三个季节了，从初来时的粗布衣裙到如今浆洗得笔挺的半旧襦裙，日子像檐角滴落的雨水，看似平淡，却在石阶上凿出了浅浅的痕。
“姜瑶！等等我！”
身后传来林薇清脆的声音，她提着裙摆小跑过来，发间别着朵新鲜的蔷薇：“方才去后厨领月例，见你不在，就替你捎了回来。”她递过一个小小的纸包，里面是三块杏仁酥，“张嬷嬷说这是新做的，给咱们加些点心。”
姜瑶接过纸包时指尖微顿——这月的月例本该有五块杏仁酥，上个月她为旁支小姐们争取回被克扣的笔墨，张嬷嬷便总悄悄多给她些吃食。她捏了捏纸包的边角，轻声道：“分你一块吧，我不爱吃太甜的。”
林薇笑得眼睛弯成月牙：“就知道你疼我。对了，清沅说她寻到一本孤本《琴谱》，正等着咱们回去一起看呢。”
两人并肩走着，穿过栽满玉兰的甬道。女学的后山近在眼前，苍松翠柏间隐约可见几块裸露的青石，那是她们偶尔背书的地方。姜瑶正说着昨日算术课上的难题，忽然听见一阵微弱的扑棱声，像是什么东西被风吹得撞在树干上。
“你听？”她停下脚步，侧耳细听。
林薇也屏住呼吸，那声音断断续续的，夹杂在鸟鸣里，带着几分凄厉。两人对视一眼，循着声音往树林深处走去。越往里走草木越密，腐叶在脚下发出细碎的声响，直到绕过一棵老槐树，才看见地上蜷缩着一团灰扑扑的东西。
是只雀鸟。
它的右翅以不自然的角度歪着，几根凌乱的羽毛上沾着血渍，黑豆似的眼睛里满是惊恐，见有人靠近，挣扎着想飞，却只换来一阵更剧烈的颤抖。姜瑶蹲下身时，裙角扫过沾满晨露的蕨类植物，溅起细小的水珠。
“别动它，”她轻声道，声音放得比平时更低，“翅膀断了，越动越糟。”
林薇吓得捂住嘴：“这、这可怎么办？要不……找夫子来？”
“周夫子最讲规矩，说私养禽鸟违反校规。”姜瑶指尖悬在雀鸟上方，犹豫片刻才轻轻触了触它的背，“先看看伤处吧。”她想起《神农百草经》里说的接骨草药，目光在周围扫了一圈，果然在岩石缝隙里看到几株叶片呈锯齿状的草药——那是续断，专治跌打损伤。
她让林薇守着雀鸟，自己小心地拨开杂草，将草药连根拔起。根茎处还带着湿润的泥土，她用帕子擦了擦，又从书箱里翻出随身携带的小刀（那是刘妈担心她在女学受欺负，偷偷塞给她防身用的），将草药切碎，再用嘴里的唾液濡湿，调成糊状。
“你要干什么？”林薇见她把草药往雀鸟翅膀上敷，不由得紧张起来，“这能行吗？”
“我娘以前教过，”姜瑶的动作很轻，指尖的温度透过草药传到雀鸟的羽毛上，“她说草木有灵，续断能接骨，就像人摔断了腿，得用夹板固定住。”她解下头上的素银簪子，小心翼翼地将雀鸟的翅膀并拢，再用簪子轻轻穿过几片结实的羽毛，当作简易的夹板，最后用林薇递来的棉线缠好。
雀鸟起初还在挣扎，后来许是感受到她掌心的暖意，竟渐渐安静下来，只是偶尔发出一声细弱的啾鸣。姜瑶用剩下的草药叶子铺在帕子上，将雀鸟轻轻裹住，只露出脑袋：“先带回宿舍吧，等伤好些了再放生。”
林薇看着她怀里的小生命，忽然笑道：“你对它倒比对自己还上心。上次你冻疮复发，握笔都疼，也没见你这般紧张。”
姜瑶低头看着帕子里的雀鸟，它正用小脑袋蹭着她的手指，像是在撒娇。她想起冬日里沈清沅送来的暖手炉，想起林薇分她的冻疮膏，嘴角微微上扬：“万物都有求生的念头，能帮一把，总是好的。”
两人刚走到宿舍院门口，就见姜柔带着两个丫鬟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们。姜柔今日穿了件藕荷色的绫罗裙，裙摆上绣着缠枝莲纹，头上插着赤金点翠步摇，一看便知是刚从贵女们的聚会上回来。
“哟，这不是我们的大才女吗？”姜柔的目光落在姜瑶怀里的帕子上，语气尖酸，“怀里藏的什么好东西？莫不是又偷了哪个小姐的物件？”
林薇皱眉道：“姜柔你说话客气些，我们没偷东西。”
“没偷？”姜柔嗤笑一声，往前走了两步，故意用绣鞋碾过地上的海棠花瓣，“那怀里鼓鼓囊囊的是什么？我可听说，有些人手脚不干净，在侯府偷惯了，到了女学也改不了本性。”她说着就要伸手去抢姜瑶怀里的帕子。
姜瑶侧身避开，冷冷道：“不过是只受伤的雀鸟，与你无关。”
“雀鸟？”姜柔眼睛一亮，像是抓住了什么把柄，“女学规矩明文规定，不得私养禽鸟，你竟敢违抗校规？”她转向身后的丫鬟，“还不快去告诉周夫子，就说有人在宿舍里私藏禽鸟，败坏学风！”
一个丫鬟应声就要跑，林薇急忙拦住：“我们只是暂时照料，等它伤好了就放了！”
“照料？”姜柔甩开林薇的手，力道之大让林薇踉跄了几步，“我看你们是故意违反规矩！周夫子最恨这种目无校规的人，我倒要看看，这次谁还能护着你们！”
姜瑶抱着雀鸟的手臂紧了紧，她知道姜柔是故意找茬。自从中秋诗会她拔得头筹，姜柔就没少找机会刁难，只是以往都被沈清沅或苏夫子挡了回去。这次涉及校规，周夫子又是出了名的严厉，恐怕没那么容易善了。
“让她去报吧。”姜瑶轻轻拍了拍林薇的手，声音平静，“清者自清。”
姜柔见她这般镇定，心里更气，却装作得意洋洋的样子：“好，我倒要看看，等周夫子来了，你还怎么嘴硬！”
不多时，周夫子果然跟着丫鬟来了。她穿着一身青色的道袍，发髻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扫过姜瑶怀里的帕子时，眉头瞬间皱起：“姜瑶，你怀里藏的是什么？”
姜柔立刻抢着道：“夫子，她在山里捡了只雀鸟，藏在宿舍里，这可是违反校规的！”
周夫子的目光落在姜瑶身上，带着审视：“校规第七条，禁私养禽畜，你可知晓？”
姜瑶抱着雀鸟上前一步，微微屈膝行礼：“学生知晓。只是这雀鸟翅膀折断，若放任不管，恐怕活不过今日。学生想着先为它疗伤，待伤愈后便放生，并非有意违反校规。”
“哼，说得倒好听。”姜柔在一旁煽风点火，“谁知道你是不是想养着玩物丧志？我看就是故意挑战夫子的威严！”
周夫子没理会姜柔，径直走到姜瑶面前，示意她打开帕子。姜瑶依言照做，露出里面的雀鸟。小家伙许是被周夫子严肃的气场吓到，缩在帕子里瑟瑟发抖，受伤的翅膀微微颤抖，看得人一阵心疼。
周夫子的目光落在雀鸟受伤的翅膀上，那里还敷着绿色的草药，素银簪子做成的夹板固定得整整齐齐。她又看了看姜瑶沾着泥土的指尖，以及旁边放着的《神农百草经》，眼神微动。
“这草药是你敷的？”她问道。
“是，”姜瑶点头，“学生曾在书中见过续断的用法，想着或许能救它一命。”
“你可知私自用药，若是伤了这雀鸟，也是罪过？”周夫子的语气依旧严厉，却少了几分怒意。
“学生知道，”姜瑶抬起头，目光清澈，“但见它挣扎求生，实在不忍袖手旁观。夫子常教我们‘仁心’二字，万物有灵，学生想着，这也是一种仁心。”
周夫子沉默了片刻，目光在姜瑶脸上停留了许久，又看了看旁边一脸急切的林薇，以及脸色有些不自然的姜柔。她忽然开口道：“你说得没错，仁心不分贵贱，亦不分人畜。”
姜柔愣住了：“夫子，您怎么能……”
“住口！”周夫子厉声打断她，“姜瑶虽未遵守校规，却是出于恻隐之心。你身为侯府嫡女，不见你有半分怜悯，反而急着告状，可知‘仁’字为何物？”
姜柔被骂得脸色发白，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周夫子不再看她，转向姜瑶：“这雀鸟你且照料着，每日向我汇报伤势，待它能飞了，便立刻放生。切不可因此耽误学业，明白吗？”
姜瑶没想到周夫子会这般处置，惊喜地抬头：“多谢夫子！学生明白！”
林薇也松了口气，笑着看向姜瑶。
周夫子又瞪了姜柔一眼：“你身为姐姐，不与妹妹和睦相处，反倒处处挑刺，罚你抄写《女诫》十遍，明日交上来。”
姜柔气得浑身发抖，却不敢违抗，只能咬着牙应道：“是，学生遵命。”
周夫子走后，姜柔狠狠瞪了姜瑶一眼，甩着袖子离开了。林薇吐了吐舌头：“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活该！”
姜瑶低头看着怀里的雀鸟，它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小小的脑袋靠在她的掌心，温暖而柔软。她忽然想起苏夫子说过的话——“锋芒不必藏，但需有护锋之盾”。或许，这颗不忍之心，也是她的盾吧。
回到宿舍，沈清沅正等着她们。听说了事情的经过，她笑着拿起那本《琴谱》：“我就说周夫子不是不近人情的人。对了，这雀鸟叫什么名字好呢？”
林薇想了想：“叫青雀吧，它的羽毛是青色的。”
姜瑶轻轻抚摸着雀鸟的背，轻声道：“就叫‘阿韧’吧，希望它能坚韧地活下去。”
窗外的海棠花还在飘落，落在窗台上，像一层薄薄的雪。姜瑶看着熟睡的阿韧，忽然觉得，这女学的日子，虽然有风雨，却也藏着许多不期而遇的温暖。就像这只受伤的雀鸟，纵然折了翅膀，也终有被温柔以待的时候。
而她的路，也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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