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钩，寒星点点。
林闻轩一身便服，独自走在云山县冷清的街道上。白日里孙寡妇撞柱的血迹已被冲刷干净，唯有青石板上还残留着淡淡的暗红。他脚步虚浮，心神不宁，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城西的云山寺。
寺门虚掩，透出一点昏黄的烛光。
他推门而入，只见慧明和尚正坐在院中的石凳上，面前摆着一盘未下完的棋。
“阿弥陀佛。”慧明并未抬头，声音苍老而平静，“大人深夜到访，可是心有困惑？”
林闻轩在他对面坐下，苦笑道：“大师怎知是下官？”
慧明终于抬眼，目光如古井无波：“云山县令赵大人从不会在入夜后出门，更不会来这破败小庙。除了新来的县丞大人，还能有谁？”
棋局上，黑子已被白子团团围住，仅存一口生气。
“大师好棋力。”林闻轩看着棋局，若有所思。
慧明执起一子，却不落下：“非是贫僧棋力高，是这黑子自陷囹圄。你看——”
他指向棋盘一角：“此处本可做眼，偏要贪吃一子；那里原能突围，却恋战不去。一步错，步步错，终至满盘皆输。”
林闻轩心中一震。这何尝不是他如今的处境？
“下官有一事请教。”他深吸一口气，“若见不平，力不能及，当如何自处？”
慧明终于落下那子，竟是将自己的一个眼位填了。
“大师这是...”
“断臂求生。”慧明淡淡道，“有时退一步，方能保全根本。但若连根本都已腐朽，这手臂断与不断，又有何区别？”
林闻轩默然。他知道慧明所指——云山县这个泥潭，早已从根子上烂透了。
“三十年前，贫僧还未出家时，也曾是一县之主。”慧明忽然道。
林闻轩愕然抬头。
“那时贫僧姓苏，单名一个‘廉’字。”
苏廉？林闻轩猛然想起——这不正是那位因不愿同流合污而被排挤走的苏知县吗？
慧明，不，苏廉的眼中泛起追忆之色：“当年贫僧与你一样，怀着一腔热血来到云山。发现库银亏空、赋税不公，便想要彻查整治。结果...”
他撩起僧袍，露出小腿上一道狰狞的伤疤：“这是某个深夜，在回家路上留下的。他们警告我，若再不知进退，下次伤的就不是腿了。”
“那您为何不向上峰举报？”
苏廉笑了，笑容里满是沧桑：“你可知当时的知府是谁？就是如今在江安颐养天年的梅知节梅老大人。”
林闻轩如遭雷击。
“官场如网，你我皆是网中鱼。”苏廉轻叹一声，“想要破网而出，要么有翻江倒海之力，要么...就只能成为织网的人。”
二人沉默对坐，唯有烛火噼啪。
忽然，后院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一个小沙弥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师父，张屠户又来了，说、说要见您！”
苏廉眉头微皱：“告诉他，贫僧已睡下了。”
“可是他说...若今夜见不到您，明日就让咱们寺庙开不成张！”
林闻轩心中一动：“这张屠户是何人？竟如此嚣张？”
苏廉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一个放印子钱的。不过...他背后还有人。”
话音未落，一个粗豪的声音已在院中响起：
“慧明老和尚，好大的架子啊！”
但见一个满脸横肉的彪形大汉大步走来，腰间别着一把杀猪刀，在月光下泛着寒光。正是白日里主动要借钱给林闻轩的那个张屠户。
张屠户见到林闻轩，先是一愣，随即堆起笑容：“哟，林大人也在？真是巧了！”
林闻轩不动声色：“张老板深夜来寺庙，所为何事？”
“这个嘛...”张屠户搓着手，“有点私事要找慧明师父聊聊。既然大人在此，那就更好了——”
他忽然压低声音：“慧明师父欠的一笔旧债，眼看就要到期了。若是还不上，这云山寺的地契...嘿嘿。”
苏廉面色平静：“贫僧早已说过，那笔债不合法度，贫僧不会认。”
“白纸黑字画着押，你说不认就不认？”张屠户冷笑一声，转向林闻轩，“林大人，您给评评理。这借钱还钱，是不是天经地义？”
林闻轩看向苏廉，老和尚闭目不语，手中的念珠却捻得飞快。
“欠债还钱，自是应当。”林闻轩缓缓道，“不过若是逼债闹出人命，恐怕也不好收场。”
张屠户哈哈大笑：“大人放心，我老张最是守法！只是这寺庙香火不旺，慧明师父又不肯接受‘捐赠’，这才出此下策啊！”
“捐赠”二字，他咬得特别重。
林闻轩忽然明白了——这分明是赵德柱一伙想要控制云山寺这块地方，方便他们进行一些见不得光的勾当！而苏廉的坚持，已经成了他们的眼中钉。
“这样吧，”林闻轩心念电转，“本官做个保人。再给慧明师父宽限十日，如何？”
张屠户眼珠一转：“既然大人开口，这个面子自然要给。不过...”他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大人自己的那笔借款，不知考虑得如何了？赵大人那边，可是催得紧啊。”
这才是他今夜真正的来意！
林闻轩手心沁出冷汗。他明白，这不仅仅是借钱那么简单——这是一张投名状。一旦接下，就等于踏进了那个圈子，再难回头。
苏廉忽然睁开眼，目光如电：“张施主，佛门清净地，莫要谈这些俗务了。”
张屠户冷哼一声：“清净？等十日后我来收庙，看你还清不清净！”说罢扬长而去。
院中重归寂静。
“你不该卷入此事。”苏廉叹息，“这张屠户背后是赵德柱，赵德柱背后还有更多人。你一个毫无根基的新科进士，如何抗衡？”
林闻轩望着天边那弯残月，忽然问道：“苏前辈，当年您选择离开，可曾后悔？”
苏廉沉默良久。
“后悔？”他轻轻摇头，“若当年同流合污，今日坐在赵德柱位置上的或许就是我。但每夜被噩梦惊醒的，也一定会是我。”
他起身，从佛龛下取出一本泛黄的册子：“这是贫僧当年收集的一些证据。本想有朝一日能沉冤得雪，如今...就交给你吧。”
林闻轩接过册子，只觉得重若千钧。
“记住，”苏廉的目光深邃如海，“在这云山县，你看似是一人之下。实则...是万人之上，也是一人之下。”
这句禅机般的话语，让林闻轩浑身一震。
离开寺庙时，已是三更天。
林闻轩揣着那本册子，走在空旷的街道上。他知道，这里面记录的，可能是他破局的关键，也可能是催命的符咒。
就在他即将走到县衙后门时，暗巷中忽然闪出一个人影！
“大人小心！”
林闻轩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觉颈后一痛，眼前发黑。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冷笑道：
“林大人，这么晚还在外面，可是让下官好找啊...”
那是赵德柱师爷，钱有道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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