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醉金刚轻财尚义侠 痴女儿遗帕惹相思
林黛玉正心头绕着柔情蜜意,缠得解不开,指尖微微发颤,胸口发烫,忽觉背后被人猛击一掌,惊得她浑身一哆嗦,回头看时,不是别人,正是香菱。林黛玉按住怦怦直跳的胸口,嗔道:“你这个傻丫头,唬得我心跳都乱了!这会子从哪儿来?” 香菱嘻嘻笑着,眉眼弯弯:“我来寻我们姑娘,找了半天没找着。你们紫鹃也在找你呢,说琏二奶奶送了上好的新茶来。走罢,回家坐着去。” 一面说,一面拉住黛玉的手,一同回了潇湘馆。果然凤姐送了两小瓶上用新茶,林黛玉和香菱坐下,也无甚正事,不过说些针线活计,下了一盘棋,看了两句书,香菱便起身告辞了,此处不表。
再说宝玉被袭人找回房时,鸳鸯正歪在床上看袭人的针线。见宝玉进来,鸳鸯抬眼道:“你往哪儿野去了?老太太等着你呢,叫你过那边给大老爷请安,快换了衣服走。” 袭人进房取衣服,宝玉坐在床沿褪鞋,等着穿靴子,回头见鸳鸯穿着水红绫子袄、青缎背心,束着白绉绸汗巾,正低着头看针线,脖子上戴着花领子,肌肤白腻得不输袭人。宝玉心头一热,凑到她脖项间闻那香油气,手指忍不住摩挲着她的脖颈,像扭股糖似的粘上去,涎皮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罢。” 鸳鸯连忙叫道:“袭人,你出来瞧瞧!你跟他一辈子,也不劝劝,还是这么没规矩。” 袭人抱着衣服出来,对着宝玉皱眉道:“左劝也不改,右劝也不改,你到底要怎样?再这么着,以后这地方可难容你了。” 一面说,一面催他穿好衣服,陪着鸳鸯往前面见贾母。
见过贾母,出来时人马已齐备。宝玉刚要上马,贾琏请安回来了,正下马,二人对面问好。旁边忽然转出一人,躬身道:“请宝叔安。” 宝玉看去,这人容长脸、长挑身材,约莫十八九岁,生得斯文清秀,倒有些面善,却想不起是哪一房的。贾琏笑道:“你怎么发呆,连他也不认得?他是后廊上住的五嫂子的儿子芸儿。” 宝玉拍手笑道:“是了是了,我怎么就忘了!” 又问他母亲安好,如今在忙些什么。贾芸指着贾琏道:“找二叔说句话。” 宝玉上下打量他,笑道:“你倒比先前越发出挑了,倒像我的儿子。” 贾琏打趣道:“好不害臊!人家比你大四五岁呢,倒要认你作老子?” 宝玉问道:“你今年十几了?” 贾芸回道:“十八岁。”
这贾芸最是伶俐乖觉,听宝玉这么说,立刻笑道:“俗语说‘摇车里的爷爷,拄拐的孙孙’,虽说我岁数大,可山高也高不过太阳。自从我父亲没了,这几年没人照管教导,若是宝叔不嫌侄儿蠢笨,肯认我作儿子,就是我的造化了。” 贾琏笑道:“你听见了?认儿子可不是闹着玩的。” 说着便进去了。宝玉笑道:“明儿你闲了,只管来找我,别跟他们鬼鬼祟祟的。我这会子不得闲,明儿你到书房来,我带你园里顽耍去。” 说着扳鞍上马,众小厮簇拥着往贾赦那边去了。
见了贾赦,不过是偶感风寒。宝玉先述了贾母的问候,又自己请了安。贾赦站起来回了贾母的话,便命人:“带哥儿到太太屋里坐着。” 宝玉退出,来到后面上房,邢夫人见他来,先站起身请了贾母的安,宝玉才请安。邢夫人拉他上炕坐了,问了众人安好,又命人倒茶。一杯茶还没喝完,贾琮进来问宝玉好。邢夫人皱眉道:“哪里找这活猴儿去!你那奶妈子也不管管,弄得黑眉乌嘴的,哪像大家子念书的孩子!” 正说着,贾环、贾兰也来了,请过安,邢夫人叫他们在椅子上坐了。贾环见宝玉和邢夫人同坐一个坐褥,邢夫人还百般摩挲抚弄他,胸口顿时堵得慌,坐了没一会儿,便给贾兰使眼色要走,贾兰只得依他,一同起身告辞。
宝玉见他们要走,也起身想一同回去,邢夫人笑道:“你且坐着,我还有话跟你说。” 宝玉只得坐下。邢夫人对贾环二人道:“你们回去,替我问各自母亲好。你们姑娘、姐姐、妹妹都在这儿,闹得我头晕,今儿不留你们吃饭了。” 贾环等人答应着,转身出去了。宝玉笑道:“姐姐们都过来了,怎么不见?” 邢夫人道:“他们坐了一会儿,都往后头不知哪屋里去了。” 宝玉问道:“大娘方才说有话,不知是什么事?” 邢夫人笑道:“哪有什么要紧事,不过叫你等着,同你姊妹们吃了饭再回去,还有个好玩的东西给你带回去顽。” 娘儿俩说着话,不觉已到晚饭时节。摆开桌椅杯盘,母女姊妹们吃毕饭,宝玉去辞别贾赦,同姊妹们一同回家,见过贾母、王夫人等,各自回房安息,暂且不表。
且说贾芸进去见了贾琏,打听可有什么差事。贾琏告诉他:“前儿倒有件事,偏生你婶子再三求我,给了贾芹了。她许了我,明儿园里还有几处要栽花木的工程,等出来了,一定给你。” 贾芸听了,心头发沉,半晌才道:“既是这样,我就等着罢。叔叔也不必先在婶子跟前提我今儿来打听的事,到时候再说不迟。” 贾琏道:“提他作什么,我哪有这闲工夫说闲话。明儿五更我还要到兴邑去一趟,当天得赶回来。你先等着,后日起更以后你来讨信儿,来早了我不得闲。” 说着便回后面换衣服去了。
贾芸出了荣国府,一路盘算,想出个主意,一径往母舅卜世仁家来。这卜世仁开着香料铺,刚从铺子里回来,见贾芸进来,彼此见过,便问:“这早晚跑过来,有什么事?” 贾芸笑道:“有件事求舅舅帮衬,我要用些冰片麝香,好歹舅舅每样赊四两给我,八月里按数送银子来。” 卜世仁冷笑一声,嘴角撇起:“再休提赊欠的事!前儿我们铺子里一个伙计,替亲戚赊了几两银子的货,至今没还,我们大家都赔了,立了合同,再不许替亲友赊欠,谁赊欠就罚二十两银子的东道。况且如今这货也短缺,你就是拿现银子来,我们这小铺子也未必有这么多,还得去别处调货。二则你能有什么正经事,不过赊了去胡闹。你这小人儿家也不知好歹,该立个主见,赚几个钱,弄得穿有穿、吃有吃的,我看着也欢喜。”
贾芸脸上发烫,强笑道:“舅舅说得倒干净。我父亲没的时候,我年纪小不懂事,后来听我母亲说,都亏舅舅们在我们家出主意料理丧事。舅舅难道不知道,我家原有一亩地两间房子,如今难道是在我手里花光了?巧媳妇做不出没米的粥,叫我怎么办呢?还亏是我,要是别人,死皮赖脸三日两头来缠着舅舅要三升米二升豆子,舅舅也没法子。”
卜世仁道:“我的儿,舅舅要是有,还能不帮你?我天天和你舅母说,就愁你没算计。你但凡能立起来,往你大房里去,就是见不着爷儿们,下个气和管家管事的嬉和嬉和,也能弄个事儿管管。前日我出城,撞见你们三房里的老四,骑着大叫驴,带着五辆车、四五十个和尚道士,往家庙去了,他不亏能干,这事能轮着他?” 贾芸听他絮絮叨叨说个没完,心里厌烦,起身告辞。卜世仁道:“急什么,吃了饭再去。” 话音未落,他娘子从里屋出来道:“你又糊涂了!都说没米了,这里买了半斤面来给你吃,还装胖留外甥,难道让外甥挨饿不成?” 卜世仁道:“再买半斤添上就是了。” 他娘子便叫女儿:“银姐,往对门王奶奶家借二三十个钱,明儿就送过去。” 夫妻两个说着话,贾芸早已说了几个 “不用费事”,转身走得无影无踪了。
贾芸赌气离开母舅家,一路心头发闷,低头只顾走,不想一头撞在一个醉汉身上,唬得他浑身一激灵。那醉汉骂道:“臊你娘的!瞎了眼睛,敢撞我!” 贾芸忙要躲,早被醉汉一把抓住。对面一看,不是别人,却是紧邻倪二。这倪二是个泼皮,专放重利债,在赌场吃闲钱,还管打降吃酒,如今正从欠钱人家索了利钱,喝得酩酊大醉回来,被贾芸撞了,正没好气,抡拳就要打。贾芸忙叫道:“老二住手!是我冲撞了你。” 倪二听见是熟人声音,眯着醉眼一看,见是贾芸,忙松开手,趔趄着笑道:“原来是贾二爷,我该死,我该死!这会子往哪儿去?” 贾芸叹道:“别提了,平白讨了个没趣。” 倪二道:“不妨不妨,有什么不平事,告诉我,替你出气!这三街六巷,不管是谁,敢得罪我醉金刚倪二的街坊,管叫他人离家散!”
贾芸道:“老二,你先别气,听我告诉你缘由。” 说着,便把卜世仁不肯赊香料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倪二听了,眉头紧锁,胸口起伏,大怒道:“要不是你舅,我早骂出好话来了,真气死我倪二!也罢,你也不用愁烦,我这里现有几两银子,你要用什么,只管拿去买办。但有一件,你我作了这些年街坊,我在外头有名放帐,你却从没和我张过口。不知你是厌恶我是泼皮,怕低了你的身分,还是怕我难缠、利钱重?若是怕利钱重,这银子我一分利也不要,也不用写文约;若是怕低了身分,我就不敢借给你了,咱们各自走开。” 一面说,一面从搭包里掏出一卷银子来。
贾芸心头一动,暗忖:“素日倪二虽是泼皮无赖,却因人而使,颇有义侠之名。今日若是不领他这情,怕他臊了脸,倒恐生事,不如借了他的,改日加倍还他便是。” 想毕笑道:“老二,你果然是好汉!我何曾不想找你,只是见你相交的都是有胆量、有作为的人,似我这般无能无力的,怕你不理。我若张口,你岂肯借给我?今日蒙你高情,我怎敢不领,回家按例写了文约过来便是。” 倪二大笑道:“好会说话的人!我偏听不上这话。既说‘相交’二字,怎会放帐图利钱?若图利钱,就不是相交了。闲话少说,既肯瞧得起我,这是十五两三钱有零的银子,你拿去治买东西。你要写文契,趁早把银子还我,我放给那些有指望的人使去。” 贾芸接过银子,笑道:“我不写就是了,急什么。” 倪二笑道:“这才像话。天色黑了,也不请你喝茶喝酒,我还到那边有点事,你快回去罢。麻烦你带个信给我家里,叫他们早些关门睡,我不回家了,倘有要紧事,叫我们女儿明儿一早到马贩子王短腿家找我。” 一面说,一面趔趄着脚步去了。
贾芸得了银子,心中又惊又喜,既佩服倪二的豪爽,又怕他明日酒醒后反悔加倍要利钱,心头七上八下。忽又想道:“不妨,等园里的差事办成了,加倍还他便是。” 想毕,走到钱铺里称了称,果然是十五两三钱四分二厘,分毫不差。贾芸见倪二不撒谎,眉梢上扬,掌心发热,越发欢喜,收了银子,先到隔壁给倪二家捎了信,才回家来。见母亲在炕上拈线,便问:“娘,吃了饭不曾?” 他母亲已吃过了,说留了饭在灶上,小丫头子连忙端来。贾芸怕母亲生气,没提卜世仁的事,只说在西府等琏二叔,吃了饭便收拾歇息,一宿无话。
次日一早,贾芸洗了脸,出南门到大香铺买了冰片麝香,便往荣国府来。打听贾琏出了门,便往后院去,到贾琏院门前,见几个小厮拿着大笤帚扫院子。忽见周瑞家的从门里出来叫道:“先别扫,奶奶出来了。” 贾芸忙上前笑道:“二婶婶往哪儿去?” 周瑞家的道:“老太太叫,想必是裁什么尺头。” 正说着,一群人簇拥着凤姐出来了。贾芸深知凤姐喜奉承、爱排场,忙把手逼着,恭恭敬敬抢上前请安。凤姐连正眼也不看他,仍往前走,只问:“你母亲好?怎么不来我们这里逛逛?” 贾芸道:“母亲身上不大好,却时常记挂着婶子,想来瞧瞧又不能来。” 凤姐笑道:“倒是会撒谎,不是我提起,你就不说她想我了。” 贾芸笑道:“侄儿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长辈面前撒谎!昨儿晚上还提起婶子,说婶子身子单弱,事情又多,亏得婶子有好大精神,料理得周周全全,换了别人,早累垮了。”
凤姐听了,脸上笑开了花,脚步顿住,回头问道:“怎么好好的,你们娘儿俩在背地里嚼我?” 贾芸道:“有个原故。我有个朋友,家里有钱,开着香铺,他身上捐着通判,前儿选了云南的缺,要带家眷一起去,香铺也不开了,把帐物清算后,该给人的给人,该贱卖的贱卖,像冰片、麝香这些细贵的货,都分着送亲朋。他送了我些,我和母亲商量,转卖卖不出原价,送人又没人配使,倒叫这些好东西糟蹋了。我想来想去,只有孝顺婶子才合式,往年我还见婶子大包买这些东西,别说今年贵妃宫中要用,就是端阳节下,也比往常多用十倍。因此特地拿来孝敬婶子。” 一面说,一面举起手中的锦匣。
凤姐正愁着办端阳节礼,要采买香料药饵,见贾芸这么懂事,心头越发欢喜,命丰儿:“接过芸哥儿的东西,送回家交给平儿。” 又说道:“看你这么知好歹,难怪你叔叔常提起你,说你说话明白,心里有见识。” 贾芸听这话有门,连忙趁热打铁道:“原来叔叔也曾提我?” 凤姐刚要告诉他监种花木的事,又连忙止住,心想:“我若为这点子香料就许他差事,倒显得我见不得东西,今儿先不提。” 便随口说了两句淡话,往贾母那边去了。贾芸也不好多问,只得回来。
想起昨日宝玉叫他进园说话,贾芸吃了饭便又进荣国府,到贾母仪门外绮霰斋书房等着。只见焙茗、锄药两个小厮在下象棋,为夺 “车” 正拌嘴,还有引泉、扫花等四五个小厮在房檐上掏小雀儿玩。贾芸走进院内,跺了跺脚道:“猴头们淘气,我来了。” 众小厮见是他,都散了。贾芸进房坐下问道:“宝二爷没下来?” 焙茗道:“今儿总没下来,二爷有什么话,我替你哨探哨探。” 说着便出去了。贾芸在房里看字画古玩,等了一顿饭工夫也没动静,正烦闷,忽听门前娇声嫩语叫了一声 “哥哥”。贾芸往外瞧,是个十六七岁的丫头,生得细巧干净,见了贾芸,便抽身躲了过去。
恰值焙茗走来,见那丫头在门前,笑道:“好姑娘,你进去带个信儿,就说廊上的二爷来了。” 那丫头听说,知道是本家爷们,便不似先前回避,睁着眼睛把贾芸打量了两眼。贾芸道:“什么廊上廊下的,你只说是芸儿就是了。” 半晌,那丫头冷笑一声:“依我说,二爷还是请回家去,有什么话明儿再来。今儿晚上他得空我回了他,不过口里应着,未必真给你带信!” 贾芸见这丫头说话简便俏丽,想问问她的名字,又因是宝玉房里的,不便开口,只得说道:“这话倒是,我明儿再来。” 说着往外走,眼睛却还瞅着那丫头站在原地。
贾芸一径回家,次日一早又往荣国府来,恰巧遇见凤姐往那边请安,刚上了车。凤姐见他来,命人唤住,隔窗子笑道:“芸儿,你倒有胆子在我跟前弄鬼!怪道你送东西给我,原来有事求我。昨儿你叔叔才告诉我,说你求他。” 贾芸笑道:“求叔叔那事,婶子休提,我昨儿正后悔呢。早知这样,我一开始就求婶子,这会子早完了,谁承望叔叔办不成。” 凤姐笑道:“怪道你没办成,昨儿又来寻我。” 贾芸道:“婶子可别冤枉我的孝心,我真没这个意思,若有,昨儿就求婶子了。如今婶子既知道了,我倒要丢下叔叔,求婶子好歹疼我一点儿。”
凤姐冷笑一声:“你们要拣远路走,叫我也难说。早告诉我一声,有什么不成的,多大点子事,耽误到这会子。园子里还要种花,我正想不出人选,你早来不早完了。” 贾芸笑道:“既这样,婶子明儿就派我罢。” 凤姐沉吟半晌道:“这个我看着不大好,等明年正月里烟火灯烛那个大宗儿下来,再派你。” 贾芸连忙央求:“好婶子,先把这个派给我罢,我若办得好,再派我那个。” 凤姐笑道:“你倒会拉长线。罢了,要不是你叔叔说,我才不管你。我吃过饭就过来,你午错的时候来领银子,后儿就进去种树。” 说毕,命人驾起车去了。
贾芸喜得眉飞色舞,掌心冒汗,又到绮霰斋打听宝玉,谁知宝玉一早便往北静王府去了。他呆呆坐到晌午,打听凤姐回来了,便写了领票来领对牌。彩明出来收了领票,批了二百两银子,连对牌一同交给贾芸。贾芸接过,心里乐开了花,转身到银库领了银子,回家告诉母亲,母子二人俱各欢喜。次日五更,贾芸先找倪二,按数还了银子,倪二见他守信用,按数收回,不在话下。贾芸又拿了五十两,出西门找到花儿匠方椿家买树,此处不表。
再说宝玉,那日见了贾芸,随口说叫他进园说话,过后便忘了。这日晚上从北静王府回来,见过贾母、王夫人,回至园内换了衣服,正要洗澡。袭人被薛宝钗叫去打结子,秋纹、碧痕去催水,檀云因母亲生日回了家,麝月在家养病,剩下几个粗活丫头也都出去顽了,房里只剩宝玉一人。他要吃茶,连叫两三声,才进来两三个老嬷嬷。宝玉摇手道:“罢了罢了,不用你们。” 老婆子们只得退出。
宝玉没法,只得自己下来拿碗倒茶,忽听背后有人说道:“二爷仔细烫了手,让我们来倒。” 一面说,一面上前接过碗去。宝玉唬了一跳,问道:“你在那儿?忽然来了,吓我一跳。” 那丫头递过茶,回道:“我在后院子里,从里间后门进来的,难道二爷没听见脚步声?” 宝玉一面吃茶,一面仔细打量她:穿着半新不旧的衣裳,一头乌黑的头发挽着个髻,容长脸面,细巧身材,十分俏丽干净。
宝玉笑道:“你也是我这屋里的人?” 那丫头道:“是的。” 宝玉道:“既是这屋里的,我怎么不认得?” 那丫头冷笑一声:“认不得的多了,岂只我一个。我从来不上前递茶递水、拿东拿西,眼见的事一点儿不作,二爷自然不认得。” 宝玉道:“你为什么不作这些事?” 那丫头道:“这话我也难说。只是有句话回二爷:昨儿有个芸儿来找你,我想二爷不得空,叫焙茗回他今日早来,不想二爷又往北府去了。”
刚说到这里,秋纹、碧痕嘻嘻哈哈提着一桶水进来,一手撩着衣裳,趔趔趄趄,泼泼洒洒。那丫头忙上前接水,秋纹、碧痕一看是小红,二人都诧异,放下水桶,进房东瞧西望,见只有宝玉,心头顿时不自在起来。二人预备好洗澡之物,待宝玉脱了衣裳,便带上门出来,找到小红,兜脸啐了一口,骂道:“没脸的下流东西!正经叫你催水,你说有事,倒叫我们去,你却在这儿讨巧递茶!你也拿镜子照照,配递茶递水不配!” 碧痕道:“明儿我们就说,凡要茶要水的事,咱们都别动,只叫他去。” 秋纹道:“这么说,不如我们散了,单让他在这屋里伺候!”
二人正吵着,一个老嬷嬷进来传凤姐的话:“明日有人带花儿匠来种树,叫你们严禁些,衣服裙子别混晒混晾,土山上一溜都拦着帷帐,别混跑。” 秋纹问道:“明儿是谁带进匠人监工?” 婆子道:“说是后廊上的芸哥儿。” 秋纹、碧痕听了不知是谁,只顾瞎问,小红却听明白了,知道就是昨日外书房见的那人。
这小红本姓林,小名红玉,因 “玉” 字犯了黛玉、宝玉的名,便都叫她小红,是荣国府世代旧仆,父母管着各处房田事务。她年方十六岁,分在怡红院,本想在宝玉面前现弄现弄,攀高枝儿,怎奈宝玉身边的丫头个个伶牙利爪,哪里插得下手。今儿刚得了递茶的机会,又遭秋纹等人一顿辱骂,心头凉了半截,闷闷回房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忽听窗外低低叫道:“红玉,你的手帕子我拾在这里呢。” 红玉忙走出来,见是贾芸,粉面顿时涨得通红,含羞问道:“二爷在那里拾着的?” 贾芸笑道:“你过来,我告诉你。” 一面说,一面上前拉她,红玉急回身要跑,却被门槛绊倒。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侠客书屋(m.xiakeshuwu.com)红楼梦白话文版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