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从午后开始疯的。
车陷在泥里时,林野看着挡风玻璃上横着斜着的雨线,忽然想起小飞昨天在办公室摔的那杯咖啡。也是这样,褐色的液体在白纸上漫开,像此刻窗外化不开的浓绿里渗着的黑。老周推开车门,雨点子砸在他的夹克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像有人在远处扔小石子。
“往前挪不了了,”老周的声音裹着雨气,闷得发沉,“前面那破庙,先躲躲。”
林野抬头时,正看见老王把烟蒂摁在车座底下。老王的手指在发抖,林野知道为什么。上周项目汇报,老周把老王的方案改得面目全非,还在总监面前说是自己的功劳。小杨抱着笔记本电脑,缩着肩膀跟在后面,她的眼眶还是红的,昨天加班到十点,老周还在群里发消息,让她把没做完的报表今天带上,“别耽误进度”。
只有小飞,背着包走在最后,脚步轻得像踩在棉花上。林野回头看了他一眼,小飞的脸藏在帽檐底下,看不清表情。上周林野抢了他的晋升名额,虽然是总监定的,但小飞看他的眼神,总像淬了冰。
破庙的门是虚掩的,推开门时,一股混杂着香灰和霉味的气息涌了出来。屋顶漏着雨,几缕阳光从破洞里斜进来,照在积了厚厚一层灰的供桌上,尘埃在光里疯跑。供桌后面是尊看不清面目的神像,半边脸已经塌了,露出里面发黑的木芯,像被烧过的骨头。
“先找块干地方。”老周说着,从包里掏出打火机,火苗一跳,照亮了墙上的壁画。
壁画的颜色已经褪得差不多了,只能看出些模糊的轮廓:一群人围着一个高台上的人,高台上的人穿着破烂的衣服,胸口插着根铁钎,铁钎底下挂着个铜铃。林野的目光停在壁画角落,那里画着个焦黑的身影,胳膊伸得老长,指尖对着高台上的人,像在抓什么。
“这画的是……祭祀?”小杨的声音有点发颤,她往林野身边靠了靠,笔记本电脑抱得更紧了。
老王嗤笑一声,掏出烟来,打火机打了三次才着:“什么年代了还祭祀,老掉牙的东西。”话虽这么说,他的目光却没离开那壁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烟盒。林野记得,老王的父亲是做考古的,十年前在一个古墓里失踪了,至今没找到尸骨。
雨还在下,砸在瓦上的声音越来越响,混着风从破窗缝里钻进来的“呜呜”声,倒像是有人在外面哭。小杨忽然“啊”了一声,抱着电脑的手紧了紧。
“怎么了?”林野问。
“有声音,”小杨的声音发飘,“像……像金属在磨东西。”
林野竖起耳朵听,风里确实掺着点细碎的声响,“吱呀——吱呀”,断断续续的,像是生锈的铁轴在转。老周走到窗边,扒着窗框往外看,雨幕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树影在风里晃,像一群举着胳膊的人。
“别自己吓自己,”老周回头,眉头皱得很紧,“就是风吹着什么了。”
可那声音没停。
到了傍晚,雨势小了点,金属摩擦声却越来越清楚,像是从庙的后殿传过来的。小飞忽然站起来,背着包往后面走。林野想叫住他,却看见小飞的手在抖。不是害怕的抖,是兴奋的抖,像找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
“你去哪儿?”老周喝了一声。
小飞没回头,声音轻得像耳语:“看看。”
林野跟着站起来,他总觉得小飞有点不对劲。上周晋升失败后,小飞就不太说话,每天坐在工位上,盯着电脑屏幕,屏幕上是一张他从老家带来的照片。一个破破烂烂的村子,村口有座小庙,和眼前这座有点像。
后殿比前殿更暗,角落里堆着些断了的木柱,上面还缠着些发黑的布条。金属摩擦声就是从最里面的一个暗格里传出来的,暗格的门是块石板,上面刻着些歪歪扭扭的字,林野凑过去看,只认出了“祭”“怨”“血”三个。
小飞蹲在暗格前,手指在石板上摸来摸去,忽然笑了一声。那笑声很怪,不像他平时的声音,尖细得像女人的。
“找到了。”小飞说着,伸手去推石板。
石板很重,林野刚想上前帮忙,却看见老王冲了过来,一把抓住小飞的手腕:“别碰!”老王的声音在发抖,他的眼睛盯着石板上的字,脸色白得像纸,“这是……这是我爸笔记里写的‘怨祭’!”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老王身上。老王的嘴唇哆嗦着,从口袋里掏出个皱巴巴的本子,翻开,里面是密密麻麻的字,纸页已经发黄了。
“我爸十年前挖的那座墓,里面有块碑,写的就是这个,”老王的手指划过纸页,“‘怨祭者,以怨为引,以血为祭,祭怨神,解旧仇’,说是古代有个村子,要是有人有解不开的仇,就把仇人带到庙里,做祭品”
“你胡扯什么!”老周打断他,脸色也沉了下来,“什么神不神的,封建迷信!”
可就在这时,金属摩擦声忽然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极轻的低语,像是有很多人贴在耳边说话,声音细得像蚊子叫,却能清清楚楚地听见内容。
林野听见的是小飞的声音,带着点怨:“为什么抢我的晋升名额?”
小杨突然哭了出来,捂着脸蹲在地上:“别催了……我做不完了……别骂我了”她听见的是老周的声音,是昨天晚上群里那条消息的调子。
老王的拳头攥得死紧,指节发白,他盯着老周,眼睛里像要冒火。他听见的是老周在总监面前说的话:“老王那方案不行,还是我改的这个好。”
老周的脸瞬间涨红,又瞬间变白。他往后退了一步,撞到了供桌,供桌上的一个破碗掉在地上,碎了。“你们……你们别装神弄鬼!”老周的声音发颤,他的手摸到了口袋里的手机,却发现手机屏幕黑着,按了半天也没反应。
小飞站在暗格前,慢慢转过身。林野这才看清他的脸。小飞的左脸颊上,不知什么时候起了一块黑斑,像被烟熏过的痕迹,正一点点往额头爬。
“不是装的,”小飞的声音还是尖细的,“是‘它’醒了。”
“它是谁?”林野问。
小飞笑了,黑斑爬到了他的眼角,像一条黑色的虫子:“是以前的祭品啊。你看墙上的画,高台上的人,都是祭品。‘它’要找有怨的人,把怨结解开,用祭品的血。”
话音刚落,后殿的门“吱呀”一声关上了。
林野转身去拉门,却发现门把手上缠着些发黑的布条,一摸,黏糊糊的,像干涸的血。金属摩擦声又响了起来,这次更近了,就在头顶上。林野抬头,看见梁上挂着个东西。是个铜铃,和壁画上画的一样,铃身锈迹斑斑,铃舌是黑色的,正随着风轻轻晃,“吱呀——吱呀”,就是刚才听见的声音。
“有人在上面!”小杨指着梁大叫。
林野顺着她指的方向看,梁上果然有个影子,黑乎乎的,看不清形状,却能看出它在动,像一只巨大的蝙蝠,贴着梁慢慢爬。那影子的边缘泛着焦黑,像是被火烤过的布,风一吹,影子晃了晃,竟有细碎的黑色粉末掉下来,落在老周的肩膀上。
老周伸手去拍,刚碰到粉末,就“啊”地叫了一声,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手。林野看见老周的肩膀上,那片被粉末碰到的地方,皮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像墨汁在宣纸上晕开。
“是‘它’的灰,”老王的声音带着哭腔,“我爸的笔记里写,‘怨神之灰,触之生怨,怨生则形变”
小杨突然尖叫起来。她的手背上,不知什么时候起了一道红痕,像被指甲划的,红痕里正往外渗黑色的血珠。“痒……好痒。”小杨抓着手背,指甲嵌进肉里,血珠混着黑色的液体流下来,滴在地上,发出“滋啦”一声轻响,像水滴在烧红的铁板上。
林野忽然觉得脸颊有点痒,他伸手去摸,摸到一片滚烫的皮肤。他掏出手机,屏幕还是黑的,只能借着从破窗缝里透进来的微光看自己的手。他的手指尖,正泛着淡淡的焦黑。
“是职场的怨,”小飞的声音像毒蛇的信子,缠在每个人的耳朵里,“老周抢老王的功劳,老周逼小杨加班,林野抢我的晋升名额……我们每个人,都有解不开的怨。‘它’要的,就是我们这样的祭品。”
梁上的影子动得更快了,金属摩擦声越来越响,像是在催促。老周突然从地上抄起一根断木柱,朝着小飞冲过去:“都是你!是你引来的这东西!”
小飞往旁边一躲,老周的木柱砸在墙上,震下来一片灰。小飞的黑斑已经爬满了半张脸,他看着老周,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不是我引来的,是‘它’找过来的。十年前,老王的爸爸就是在这里,做了‘它’的祭品。”
老王猛地抬头,眼睛瞪得老大:“你说什么?”
“你爸当年考古,找到的不是古墓,是这座庙的地基,”小飞的声音很轻,却像锤子一样砸在老王心上,“他发现了‘怨祭’的秘密,想把庙封了,结果被‘它’抓了,做了祭品。你爸的笔记里,是不是少了最后几页?”
老王的手开始剧烈地发抖,他翻开那个本子,最后几页果然是空白的。十年前,他爸失踪后,警察只找到了这个本子,他一直以为是被水浸了,原来……
“‘它’需要新的祭品,”小飞继续说,“每十年一次,要五个有怨的人。我们五个,正好。”
林野忽然想起刚才在壁画上看见的焦黑身影。那身影的姿势,和梁上的影子一模一样。他看着小飞,忽然明白过来:“你早就知道?你故意把我们带到这里来的?”
小飞笑了,黑斑爬到了他的嘴角:“我老家就是这个村子的。我爷爷说,我们家欠‘它’一条命,要找五个有怨的人来还。上周我没晋升,我就知道,‘它’要的人齐了。”
梁上的影子突然掉了下来。
不是落在地上,是悬在半空中,像一片巨大的焦黑的布,慢慢展开。林野这才看清,那根本不是影子,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东西。它没有脸,没有手,只有一团焦黑的躯干,躯干上伸出无数根细细的、发黑的线,像蜘蛛的丝,朝着每个人缠过来。
老周转身想跑,刚跑到门边,那些黑线就缠上了他的脚踝。老周摔倒在地,黑线顺着他的脚踝往上爬,缠住他的小腿。老周挣扎着,却看见自己的小腿正在变黑,皮肤像被烧化的蜡,慢慢往下淌。
“救我……就我”老周朝着老王伸出手。
老王看着老周,眼睛里满是恨意。他想起上周老周在总监面前的嘴脸,想起自己熬夜改了无数遍的方案,想起这些年老周对他的压榨。老王的手背上,黑色的血珠还在渗,他忽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这是你应得的。”
黑线缠上了老周的腰。老周的惨叫声突然停了,他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像被抽走了所有的血。那些黑线吸着老周的身体,颜色越来越深,越来越亮,像吸饱了血的蚂蟥。
小杨已经瘫在地上,她的手背上,红痕已经变成了一道黑色的口子,里面正往外涌黑色的液体。她看着梁上的“它”,嘴里喃喃地说着:“别加班了……我想回家”
黑线缠上小杨的手腕时,小杨没有挣扎,只是闭上了眼睛。她的身体也开始干瘪,黑色的液体顺着黑线流进“它”的躯干里,“它”的躯干越来越大,焦黑的表面竟泛起了淡淡的红光。
林野看着老王,老王也看着他。老王的脸上,已经开始出现黑斑,他的手攥着那本笔记,指节发白:“林野,你抢了小飞的晋升名额,你也有怨。”
林野的手指尖已经完全焦黑,他能感觉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流失,是恐惧,也是怨。他想起上周晋升成功时,总监拍着他的肩膀说“好好干”,想起小飞看他的眼神,想起此刻小飞脸上的黑斑,想起老周和小杨干瘪的身体。
黑线朝着林野和老王缠过来。老王突然朝着“它”冲过去,手里的笔记砸在“它”的躯干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爸!我来陪你了!”老王的声音带着哭腔,他的身体被黑线瞬间缠住,却还在往前扑,“林野,你快跑!”
林野愣住了。他看着老王的身体开始干瘪,看着“它”的躯干越来越亮,突然想起小飞说的话。“怨生则形变”。如果没有怨,是不是就能活下去?
林野朝着小飞冲过去。小飞的黑斑已经爬满了整张脸,他看着林野,眼睛里满是嘲讽:“你跑不掉的。”
林野抓住小飞的肩膀,声音因为恐惧而发颤,却很坚定:“晋升名额,我还给你。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该抢你的机会。我向你道歉。”
小飞的身体猛地一震。他脸上的黑斑,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淡,像退潮的海水。缠向林野的黑线,也停在了半空中,微微晃了晃,竟开始慢慢回缩。
“怨解了……”老王的声音很轻,他的身体已经快要看不清形状,却还在笑,“我不恨老周了……我原谅他了”
老王的身体彻底干瘪下去,变成了一堆黑色的粉末。“它”的躯干晃了晃,像是失去了力量,那些黑线开始快速回缩,焦黑的表面失去了红光,慢慢变得暗淡。
金属摩擦声停了。风从破窗缝里钻进来,带着雨的气息,吹走了庙里的香灰味。梁上的铜铃,轻轻晃了晃,再也没发出声音。
小飞脸上的黑斑,已经退得只剩下眼角一点淡淡的痕迹。他看着林野,眼睛里有了情绪,是惊讶,也是茫然:“怨解了……‘它’就走了?”
林野看着地上的黑色粉末,看着墙上的壁画,看着破窗缝里透进来的月光,忽然觉得浑身无力,瘫坐在地上。他的手指尖,焦黑的颜色还在,却不再滚烫,也不再痒。
雨停了。
第二天早上,林野和小飞走出破庙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泥路上没有车的痕迹,昨天陷在泥里的车,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小飞走在前面,脚步很轻。林野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昨天晚上老王的笑容,想起老周和小杨干瘪的身体,想起梁上那团焦黑的东西。
“我们……是不是忘了什么?”小飞突然回头,问林野。
林野愣住了。他想不起来老周的样子,也想不起来小杨的声音,只记得一团模糊的怨,和一道慢慢退去的黑斑。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那里的皮肤已经恢复了正常,只有指尖的焦黑,还在提醒他,昨天晚上发生的一切,不是梦。
破庙的门,在他们身后慢慢关上了。门楣上,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行淡淡的字,像是用炭写的:“怨解则祭止,怨生则祭始。”
风一吹,字就淡了,像从未出现过一样。林野和小飞站在路边,看着远处的公路,阳光洒在他们身上,却没有一丝暖意。
林野忽然想起,昨天晚上,他在老王的笔记里,看到过一句话,被人用红笔圈了起来:“怨神之祭,不止于五人,怨不灭,则祭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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