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机械厂的技术科里,日光灯依旧发出均匀的嗡鸣,但落在高和平眼中,
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亮。自从得到杨秋月“可以处处看”的回应,以及母亲那边虽不热烈但终究是默许的态度后,
他整个人的精神气都仿佛被洗涤过一般,透着一种沉稳的喜悦。
他和杨秋月的“处对象”,没有太多这个年代常见的、刻板的“组织介绍”痕迹,更像是水到渠成的相互吸引。
他们最多的相处时间,依然是在工作中。讨论图纸,核算数据,攻克技术难题。但在这些专业交流之外,多了几分心照不宣的默契和悄然滋长的温情。
高和平不再仅仅以“高工”的身份与她探讨问题,他会留意她水杯里的水是不是凉了,顺手就拿去续上热水;
看到她因为思考难题而微微蹙眉时,会状似无意地提出一个可能的新思路;下班时,只要手头没事,
总会很自然地等到她收拾好东西,然后并肩走出厂门。
起初,杨秋月还有些羞涩和拘谨,但高和平的体贴是润物细无声的,从不逾矩,也从不给她压力。
他尊重她的专业,欣赏她的才华,这份发自内心的认同,让她逐渐放松下来,开始坦然接受这份好意,并尝试着回应。
她会在他伏案画图太久时,悄悄在他桌角放上一杯泡好的、
提神的绿茶;会在他偶尔因为家里那些未尽事宜(舅舅家下放的阴影仍在)而眉间隐现郁色时,用讨论工作的方式,
巧妙地转移他的注意力,或者只是安静地陪他走一段路。
他们的约会,也带着鲜明的时代前和个人印记。
很少去看电影,更多的是在休息日,各自骑上自行车,去县城外不远的小河边散步。
河水潺潺,柳枝轻拂,他们聊着各自看的书,厂里的趣闻,或者对未来技术发展的一些粗浅想法。
高和平会发现,杨秋月看似沉静,内里却有着不输男儿的见识和韧性,对许多事情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这让他愈发倾心。
一次,高和平无意中提起,母亲赵玉梅最近精神好些了,偶尔会问起她。
杨秋月沉默了片刻,然后轻声说:“高工,如果你觉得合适……下次,我可以去看看阿姨。”她说这话时,脸上带着淡淡的红晕,眼神却很坚定。
高和平心中一震,随即涌上巨大的感动。
他知道,这意味着秋月愿意直面他家庭可能存在的最后一点阻力,愿意为了他,去尝试接纳和改善关系。
他郑重地点头:“好,等我妈状态再好些,我安排。”
这件事不知怎的,传到了杨平安耳朵里。他在一次家庭闲聊中,看似随意地对杨秋月说:
“三姐,高工这人,品性能力都不错,家里那点事也不是他的问题。他母亲那边,只要他立场坚定,问题不大。
你自己觉得好就行,家里都支持你。”
这话说得平淡,却给了杨秋月莫大的底气。她知道弟弟看人极准,有他这句话,她心里最后一点不确定也烟消云散了。
感情在点滴相处中日益深厚。高和平看着身边这个沉静、聪慧、内心坚韧的姑娘,只觉得人生前所未有的圆满。
他开始认真地规划未来,计算着自己的工资和积蓄,琢磨着如何申请厂里的宿舍或者在外面找一间合适的房子,为将来组成小家庭做准备。他甚至偷偷托人打听,
有没有机会弄到一张自行车票或者缝纫机票——这些,都是他想给她的、属于这个年代的“聘礼”。
杨秋月也能感受到高和平那份越来越清晰的、关于未来的承诺。
她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是甜的,是安稳的。她依旧努力地工作,认真地学习,因为她知道,一个好的婚姻,
应该是两个人并肩前行,共同进步。她希望自己能够一直配得上他的这份真心和看重。
这一日,两人又在河边散步,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高和平停下脚步,看着杨秋月在金色余晖中越发柔和的侧脸,心中涌动的情感几乎要满溢出来。
他深吸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用红丝线系着的银戒指,样式极其简单,甚至有些朴素。
“秋月,”他的声音有些紧张,却异常诚恳,“这个……是我用攒下的工业券换的银料,请厂里老师傅打的。
不值什么钱,但是……但是我的一片心。我想……我想跟你定下来,你看……行吗?”
这不是正式的求婚,这个年代还不兴这个。但这近乎“定情信物”的举动,和那句“定下来”,已然是最郑重的承诺。
杨秋月看着那枚在夕阳下闪着温润光芒的银戒指,心跳得飞快。
她抬起头,对上高和平紧张而期待的目光,在他清澈的眼底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也看到了那份不容置疑的真诚。
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缓缓伸出手,放在了高和平摊开的掌心上。
高和平愣了一下,随即巨大的狂喜淹没了他,他小心翼翼地、如同对待绝世珍宝一般,将那只银戒指,轻轻套在了杨秋月纤细的手指上。
尺寸,竟然刚刚好。
两人相视一笑,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河水依旧欢快地流向远方,如同他们细水长流、却已然深植于心的感情,平稳而坚定地,奔向可期的未来。
夜深人静,高家小院的主卧里,赵玉梅靠在床头,却毫无睡意。窗外的月光冷冷地照进来,映得她脸上晦暗不明。
儿子高和平近来眉眼间掩饰不住的喜色,像一根根细小的针,刺着她那颗本就千疮百孔的心。
她这一辈子,就这么一个儿子。当年生和平时伤了身子,再不能生育,高和平就成了她全部的希望和寄托。
她出身大资本家家庭,虽然后来家道中落,经历坎坷,但骨子里那份对“体面”和“层次”的执念,却从未消散,
甚至因为自身的落魄而变得更加偏执。她将所有的心血都倾注在儿子身上,精心培养,看着他长得挺拔帅气,
学业优秀,在机械厂也成了技术骨干,她是骄傲的。
正因如此,当她发现儿子竟然看上了一个普通工人家庭出身的杨秋月时,那种失望和不甘几乎将她淹没。
在她固有的观念里,她的儿子,配得上更好的!应该找一个门当户对、父兄有权有势的姑娘,这样的岳家,
才能在未来儿子的仕途上给予助力,让他走得更远,也让她这个做母亲的脸上有光,仿佛能借此洗刷掉一些自身出身带来的“污点”。
这一年来,她明里暗里没少阻拦。装病、甩脸子、找借口安排其他相亲……能用上的手段她都用了。
可儿子这次像是铁了心,态度温和却异常坚定。
而娘家哥哥一家突然被下放改造的噩耗,更是给了她致命一击,将她那点赖以维持的、虚幻的优越感击得粉碎。
现实像一盆冰水,浇得她透心凉。她自己的情况,不给丈夫儿子拖后腿就不错了,哪里还能成为儿子的倚仗?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她所以为的“资本”,在时代的洪流面前,是多么不堪一击。
她偷偷去看过那个叫杨秋月的姑娘几次。确实,模样周正,身段也好,看着是个沉静本分的。
她也拐弯抹角地向机械厂相熟的人打听过,反馈都说那姑娘人品端正,工作认真,技术也好,在厂里口碑不错。
可是……可是这有什么用呢?赵玉梅痛苦地闭上眼。
家世太低了!父母都是普通农民,就算现在搬进了县城,又能改变什么?这样的亲家,不仅给不了和平任何帮助,
说不定将来还会成为拖累。她只要一想到,以后可能要跟这样的亲家坐在一起,
讨论儿女的婚事,她就觉得浑身不自在,仿佛自己也跟着掉了价。
更让她焦虑的是高家内部的资源分配。和平他爸兄弟两个,
他二叔在部队,职位不低,自己就生了四儿两女,人丁兴旺。老爷子(高和平爷爷)那边,资源就那么多。
以前她总想着靠儿子结一门好亲事,增加自家在老爷子那里的分量,生怕家里的资源都倾斜到小叔子一家去。
可现在……和平要是娶了杨秋月,在老爷子那里,恐怕就更说不上话了。
“我都是为了你好啊,和平……”赵玉梅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无尽的委屈和无力。
她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儿子的前程谋划,可儿子为什么不理解呢?为什么非要娶一个对她、对这个家毫无助力的乡下姑娘?
月光移动,照亮了她眼角悄然滑落的泪水。她知道,自己拦不住了。
儿子的坚持,娘家倒塌的现实,以及那个姑娘本身确实挑不出大毛病……这些都让她失去了继续强硬反对的理由。
可她心里那道坎,那道关于门第、关于资源、关于她毕生执念的坎,却怎么也迈不过去。
她仿佛已经预见到,在儿子的婚礼上,她需要强颜欢笑,
去面对那些她根本看不上眼的亲家;预见到将来,儿子的仕途可能因为缺乏助力而止步不前;
预见到在小叔子一家风光的时候,自家只能黯然失色……
这种“不得不接受”的屈辱感和对未来的悲观预期,像一块沉重的大石,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这辈子,争强好胜了半生,到头来,却连儿子的婚事都不能如愿。
这其中的苦涩与不甘,恐怕只有她自己才能体会了。
窗外传来几声夜鸟的啼叫,更添了几分夜的凄清。
赵玉梅拉高被子,将自己埋进黑暗里,只剩下无声的叹息在房间里弥漫。
她知道,她输了,输给了现实,也输给了儿子那颗已然飞走的心。
可这苦果,她咽得何其艰难。
与妻子赵玉梅夜不能寐的焦灼不同,高志恒的沉默里,承载着更深沉、更复杂的压力。
作为县机械厂的厂长,他白天要处理厂里繁杂的事务,样样都需要他劳心费力。
但真正让他眉心时常紧锁的,还是家里这一摊事。
当年,他力排众议,甚至不惜顶撞身为老革命的父亲,执意要娶出身大资本家家庭的赵玉梅。
老爷子气得差点跟他断绝关系,最终看他实在坚决,才无奈妥协,但同时也严厉告诫他,
这门亲事将来可能会带来的麻烦。事实证明,老爷子的担忧并非多余。
这些年,风向几经变化,赵玉梅的出身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
为了最大限度地保护妻儿,不受她娘家可能带来的牵连,
几年前,是他主动向父亲提出,并动用了些关系,将自己一家调离了权力中心所在的宁市,来到了这个相对偏远的县城机械厂。
这是一种战略性的撤退,一种无奈的保全。他甘愿放弃在宁市可能更好的发展前景,只求家人平安。
他理解妻子对儿子婚事的执念。她那套“门当户对”、“岳家助力”的理论,他何尝不懂?
在体制内,强强联合确实能走得更顺遂。但他更清楚,那些都是锦上添花,最重要的,还是儿子自己立得住,以及……政治上的绝对安全。
如今自家的情况,经不起任何风浪了。
最近,除了厂里的工作和安抚钻牛角尖的妻子,他还在暗中运作另一件极其耗费心神的事——托可靠的关系,
悄悄打听被下放到西北农场的岳父一家的情况,并尽可能想办法,看看能否将他们调动到离自己近一些、条件稍好一点的农场进行改造。
这不只是为了妻子,也是为了心中的一份责任和旧情。他知道这事操作起来极其困难,风险也大,但他不能不做。每次收到一些模糊的消息,他的心都会沉甸甸的。
也正因如此,当儿子高和平坚定地选择杨秋月时,高志恒在最初的考量后,心中其实是倾向于支持的。
他私下仔细了解过杨家的情况:贫农出身,根正苗红,虽然没什么权势,但家庭简单清白。
杨大河是战斗英雄,现在县公安局工作,政治可靠。
这样的亲家,或许给不了儿子仕途上的直接助力,但绝不会带来任何政治风险,这在当前形势下,比什么都重要!
看着儿子提起那个姑娘时眼里闪烁的光彩,高志恒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当年,他不也是这般不顾一切地选择了爱情吗?只是他选择的对象,带来了半生的谨慎与奔波。
而儿子选择的,恰恰是最能保障未来安稳的路。这算不算是另一种形式的“父业子承”?只不过,儿子比他当年,看得更透,也更……幸运。
他想起前些天给宁市老爷子打电话,委婉地提起和平的对象问题。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老爷子苍老却依旧清晰的声音传来:“志恒啊,咱们高家,不缺那点锦上添花。
平平安安,比什么都强。孩子自己喜欢,人家姑娘正派,就行。你当年……我不也依了你?”
父亲的话,带着历经沧桑后的通透,也带着一丝对他当年选择的最终和解。高志恒握着话筒,眼眶有些发热。
所以,当妻子还在为“失去助力”、“面子难堪”而痛苦时,高志恒已经默默地站在了儿子这一边。
他只是暂时没有强力去说服妻子,他知道需要给玉梅时间消化,也需要等待他将岳父一家的事情稍微理顺一些,才能让家里真正恢复平静。
夜深了,他还在书桌前,就着一盏台灯,仔细研究着一份可能对调动岳父一家有帮助的文件草稿,时而提笔标注,
时而凝神思索。灯光勾勒出他鬓角早生的华发和眉宇间深刻的皱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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