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城,紫禁城,奉天殿。
寅时刚过,文武百官已按品级序列,垂首肃立于丹墀之下。今日并非大朝之日,但宫中急召,无人敢怠慢。殿内鎏金蟠龙柱在晨曦微光中泛着冷硬的光泽,巨大的空间里鸦雀无声,连呼吸都刻意压低了,只有殿外侍卫甲胄偶尔发出的轻微摩擦声,更衬得这寂静沉重得令人窒息。
御座空悬,但那股无形的、如同实质般的威压已然笼罩了整个大殿。每一位大臣都能清晰地感受到,一场风暴正在酝酿。许多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向御案上那摞异常厚重的奏章——那是昨夜六百里加急送达,由吴王朱栋亲笔所书的苏州案详细案卷。
终于,一阵沉稳而极具威仪的脚步声从殿后传来。朱元璋身着赤色龙袍,面容冷峻如铁,在太监的簇拥下步入大殿。他没有立刻坐下,而是站立在御案前,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下方屏息凝神的群臣。那目光所及之处,官员们无不将头埋得更低。
他没有立刻发作,而是用一种近乎平静,却让所有人头皮发麻、心胆俱寒的语调,而是让身边公公拿起那本沉重的案卷,开始一字一句地宣读其中的关键部分。
“洪武十三年八月丙寅,大明 吴王 议政王 五军都督府中军左都督 神策军指挥使 神策提举司提举使 钦差大臣 朱栋奏:苏州阊门银行劫案,已查明系……”
朴公公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他从劫案当晚的惨烈厮杀,讲到鹗羽卫、锦衣卫的驰援;从劫匪使用的军制火器,讲到更夫王老汉提供的“官靴”线索及其离奇死亡;从指挥佥事赵德柱的巨额不明财产和心腹家仆携带的密信银票,讲到其家仆赵四“清君侧”的口供;再从苏州卫指挥使周世昌的受贿渎职,讲到苏州知府陈泰的徇私枉法;最后,讲到按察使司、布政使司若干官员的牵连,以及那批从王家仓库搜出的、指向京城官员的密信……
一个个名字,一桩桩罪证,从朴公公口中冰冷地吐出。没有夸张的渲染,只是平实地复述案卷内容,但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百官的心上。那平静语调下压抑的怒火,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恐惧。殿内气温仿佛骤降,许多官员的后背已被冷汗浸透,身体微微颤抖。
读罢最后一行,朴公公将案卷重重放回御案,发出一声闷响,如同丧钟敲响。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蓦地,他猛地一拍御案!
“砰!”
巨响如同惊雷炸裂,在空旷的大殿中滚滚回荡,震得所有人心头狂跳。
“好个‘清君侧’!好个江南世家!好个贪官污吏!”
朱元璋霍然起身,胸膛剧烈起伏,积攒的雷霆之怒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他双目赤红,声如龙啸,蕴含着无尽的杀意与滔天的愤怒,震得殿瓦似乎都在簌簌作响。
“咱自即位以来,削平群雄,驱除鞑虏,重光华夏!夙兴夜寐,不敢有丝毫懈怠!推行新政,改革币制,设立银行,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纳粮!为的是什么?为的是富国强兵!为的是天下百姓能得温饱,不再受战乱流离之苦!为的是这大明江山永固,社稷长安!”
他的目光如同淬火的利刃,刮过每一位官员的头顶,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震人心魄的质问:
“而你们!你们这些国之蛀虫!世受国恩,位居高位,食君之禄!却为一己之私利,为保全那点家族田亩银钱,罔顾国法,践踏律令!竟敢勾结军伍,劫掠国库,杀戮将士!甚至敢密谋造反,妄言‘清君侧’!”
“你们要清的是谁?是咱这个皇帝?还是咱的两个儿子?!你们眼中可还有君父?可还有朝廷?可还有这大明的亿万黎民?!”
怒吼声在殿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是裹挟着风雷。满朝文武跪伏于地,额头紧贴冰冷的地砖,噤若寒蝉,无人敢抬头,无人敢出声,甚至无人敢大声喘息。
几位年迈的老臣身体难以抑制地颤抖,几乎瘫软在地。太子朱标立于御阶之下,面色苍白如纸,眼神中充满了巨大的震惊与难以言喻的痛心。他虽知新政推行阻力巨大,却万万没想到竟会酷烈至此,演化出“清君侧”这等株连九族的大逆之罪!
皇帝猛地再次一拍御案,声震寰宇:“如此大逆不道!罔顾君父!祸国殃民!天理难容!国法难恕!”
“传咱旨意!”朱元璋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凛冽杀机,如同数九寒天的冰风暴,席卷了整个奉天殿:
“所有此案主犯,苏州卫指挥使周世昌、指挥佥事赵德柱、世家逆子王仁杰等一干涉案核心逆贼,查证属实,罪证确凿,罪大恶极,十恶不赦!着即——凌迟处死!夷其九族!其祖坟,刨棺戮尸!以儆效尤!”
“其余从犯者,凡参与劫掠、谋划、提供兵器、传递消息、包庇隐匿之官员、军士、匪类,一经查实,一律斩立决!弃市三日,传首江南各府县示众!”
“其家产,无论祖产、私产,悉数抄没充公!田亩归官,商铺变卖,金银珠玉入库!其族人,无论男女老幼,无论知情与否,皆流放三千里,至辽东极边苦寒之地戍边!遇赦不赦!永世不得归返中原!”
冰冷的旨意一条接一条,如同寒冬腊月的风刀霜剑,无情地宣判着无数人的命运。每一句都代表着一批人的末日,代表着无数曾经显赫家族的彻底倾覆。
“苏州知府陈泰,昏聩无能,徇私渎职,有负圣恩,革去所有官职功名,即刻锁拿,流放辽东都司三万卫充为苦役!遇赦不赦!”
“南直隶按察使司按察副使王凡同、布政使司参政李世穗……等一干涉案官员,视情节轻重,或革职流放,或抄家问斩!绝不姑息!”
“另!”朱元璋的目光陡然转向京城方向,声音更加森寒,如同来自九幽,“案卷中所提及之京城官员,凡有牵连者,无论身居何职,背景如何,着锦衣卫指挥使毛骧、鹗羽卫指挥使李炎,联合查办,严密侦讯,一经查实,同罪论处!咱倒要看看,这天子脚下,煌煌应天,还藏着多少包藏祸心、食咱俸禄却欲掘咱墙角的蠹虫!”
这道旨意,如同九天落下的最狂暴的雷霆,瞬间击穿了所有还心存侥幸之人最后的心理防线。皇帝这是要借苏州一案掀起的雷霆风暴,彻底清扫朝堂,震慑所有心怀异志之徒!
“臣等遵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殿内众臣齐声应道,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显得格外空洞。
圣旨即刻由中书舍人拟就,加盖皇帝玉玺,由司礼监大太监和殿前卫精锐缇骑护送,以最高等级的八百里加急速度,火速发往苏州及应天各相关衙门。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先于圣旨本身,已通过官场隐秘的渠道飞速传播开来。整个江南官场,乃至应天朝廷,瞬间引发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地震。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与王家、周家、赵家等有过来往的官员人人自危,各地驿道上的快马奔驰不息,暗流汹涌澎湃。
苏州城,南直隶巡抚衙门。
香案早已设好。朱栋率领苏州所有留存的官员,跪在庭院之中,鸦雀无声。当宣旨太监用那特有的尖锐而又威严的嗓音,将那道字字诛心、充满血腥气的圣旨宣读完毕时,纵然是早有心理准备的朱栋,心中亦是波澜涌动,感受到了那黄绢黑字背后父皇滔天的怒火与森冷的、不容置疑的皇权意志。
“儿臣,朱栋,领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他叩首接旨,声音沉稳。
没有丝毫犹豫,雷厉风行的执行开始了。苏州城的气氛瞬间绷紧到了极点。
监狱大门沉重开启。苏州卫指挥使周世昌、指挥佥事赵德柱被如狼似虎的差役拖出牢房。昔日高高在上的卫所高级将领,此刻已是形消骨立,面无人色。周世昌彻底瘫软如泥,涕泪交加,口中喃喃喊着“陛下饶命”、“臣糊涂”,已然精神崩溃;赵德柱则面如死灰,眼神空洞,仿佛魂魄早已离体,任由差役拖行。
验明正身,押赴早已在闹市口搭好的刑场。监刑官高声宣读罪状,每一桩罪行都引起围观百姓的一片哗然和唾骂。刽子手手起刀落,寒光闪过,两颗人头落地,鲜血喷溅。但这并非结束,他们的无头尸体被迅速拖走,等待他们的,将是明日对主犯执行的、更为残酷的凌迟之刑。
王府之内,哭喊震天。王仁杰及一众参与核心谋划的世家子弟被锦衣卫铁链加身,粗暴地拖出。昔日钟鸣鼎食、诗礼传家的深宅大院,顷刻间沦为修罗场。女眷披头散发,孩童哭声凄厉无助,他们将被集中看管,等待流放千里、永世为奴的悲惨命运。抄家的官兵如潮水般涌入,登记造册,贴封条,搬运箱笼,昔日珍宝悉数充公。
知府衙门内,陈泰面色惨白如纸,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自己摘下了头上的乌纱帽,脱下了身上的官袍,被革职锁拿。他望着衙门公堂上“明镜高悬”的匾额,老泪纵横,悔恨交加,却为时已晚。等待他的是塞外的苦寒与无尽的劳役。
抄家的队伍不仅开进了周家、赵家、王家,还有与之勾结密切的李家、顾家等数家豪族……一座座深宅大院被贴上冰冷的封条,无数金银珠宝、古玩字画、地契房契被如数清点,登记在册,充入国库。哭喊声、呵斥声、翻箱倒柜声、砸锁破门声打破了苏州往日的繁华与宁静,整个城市都被一种肃杀和恐怖的气氛所笼罩。
刑场之上,次日。周世昌、赵德柱、王仁杰等十余名主犯被赤膊绑上高高的木桩。凌迟,极刑中的极刑。技艺精湛的刽子手面无表情,刀光细微闪烁间,一片片皮肉被割下,惨叫声由高亢逐渐变为嘶哑直至无声,其状惨不忍睹。
围观的百姓人山人海,有的拍手称快,有的面露恐惧掩面不敢再看,更多的则是沉默,被这皇家酷烈的威严所震慑。这场持续了几乎一整日的酷刑,以其最血腥、最直白的方式,向天下宣告着皇权对于谋逆之罪的零容忍以及挑战者的最终下场。
与此同时,在南直隶,在应天,一场更为隐秘却同样残酷的风暴也在雷霆般席卷。
南直隶各地卫所部分指挥使、同知、佥事、千户,京城兵部一位侍郎、户部两位郎中、吏部一位侍郎一位郎中、工部两位郎中,礼部一位郎中,刑部两位主事,都察院一位右佥都御史等,以及若干中下级官员,被突然闯入的锦衣卫和鹗羽卫缇骑从衙署或家中沉默地带走。没有公开审理,没有游街示众,但他们消失在诏狱那黑沉大门后的命运,已然注定。朝廷之上,再次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朱元璋借此苏州案引发的雷霆之怒,以铁腕手段大力整顿吏治。
一连数道措辞严厉的诏书从宫中发出,通传天下:
——重申《大诰》峻法,要求百官凛遵,百姓熟知,凡有贪腐渎职,严惩不贷。
——扩大都察院与六科给事中的监察权限,鼓励风闻奏事(但同时加重诬告反坐之罪)。
——制定更严格的官员考核考成制度,尤其注重对地方封疆大吏与卫所军官的财务审计与亲属行为审查。
——对江南世家豪族采取进一步的限制措施,严查土地兼并,加强税收监管,削弱其地方影响力。
一场由银行劫案引发的风波,最终演变成了一场席卷整个大明官场的政治大地震。朱元璋用最残酷、最直接的方式,宣泄着他的雷霆之怒,清洗着他认为腐朽危险的势力,同时也以此为契机,试图根除痼疾,为新政的进一步推行扫清障碍,无比强硬地强化着中央集权。
苏州城外的刑场上,血腥味历经数日雨水冲刷仍未能完全散尽。朱栋站在巡抚衙门的了望台上,望着脚下这座渐渐恢复秩序、却依旧弥漫着无形恐惧与不安的城市,面色沉静如水。
他知道,父亲的雷霆手段固然以极端的方式震慑了宵小,维稳了局面,但在这巨大的恐惧之下,被强行压制的仇恨与不满的种子也已深埋。江南士绅与中央朝廷之间的裂痕或许并未消失,只是转入了更深的地下。表面的顺从之下,暗流或许会更加汹涌和危险。
“清君侧”的阴谋被粉碎了,涉案者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但这场席卷江南的雷霆之怒,对于大明王朝而言,究竟是一个祸根的终结,还是另一个更复杂、更深远局面的开始?
无人能够预料。历史的车轮,依旧在血与火的淬炼中,沉重地向前滚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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