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过校场，吹起漫天黄沙，也吹不动台下那几百号人身上几乎凝成实质的懈怠与麻木。
这是一处位于京畿西郊的营地，名义上隶属厢军“锐健营”，但放眼望去，营房破败，旌旗歪斜。站着的军士们衣衫不整，队列歪歪扭扭，更多人则干脆抱着枪杆倚在同伴身上，眼神空洞地望着点将台，带着毫不掩饰的怀疑与轻蔑。
点将台上，林惊雪一身绯色官袍，外罩轻甲，身姿笔挺如松。她手中握着刚刚由兵部下达的委任文书和半枚虎符，冰冷的金属触感提醒着她此刻的身份——正四品忠武将军，权知锐健营指挥使。
台下站着的，就是她未来的班底，也是皇帝和朝中无数双眼睛看着的“笑话”。
“诸位。”林惊雪开口，声音清越，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风声，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自今日起，我，林惊雪，便是锐健营的指挥使。”
没有慷慨激昂的训话，没有新官上任的许诺，只有一句简单直接的宣告。
台下响起一阵细微的骚动，窃窃私语声像蚊蚋般响起。
“女人当将军？真是闻所未闻……”
“皇城司的鹰犬头子，跑来我们这破地方做什么？”
“怕是来混个资历，镀层金就走咯……”
“看她那细皮嫩肉的样子，怕是连枪都提不动吧？”
站在林惊雪身后侧方的副将沈墨眉头紧皱，他是当初在边境被林惊雪所救，后一路追随而来的低级军官，对林惊雪的能力深信不疑。此刻见台下如此情状，他忍不住上前半步，想要呵斥。
林惊雪却微微抬手，止住了他。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将那些或讥诮、或麻木、或幸灾乐祸的表情尽收眼底。这支军队的“魂”已经散了，长期的缺乏操练、克扣军饷、上官无能，让他们变成了一盘散沙，一群兵油子。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林惊雪再次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觉得本官是来胡闹的，是来让你们陪太子读书的。”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骤然锐利起来，如同冰冷的刀锋刮过每个人的脸庞：“但我提醒你们，从踏进这个营门起，你们只有一个选择——服从。”
“现在，全体都有！”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绕校场，跑步二十圈！最后一百名，今日没有晚饭！”
命令一下，台下顿时炸开了锅。
校场一圈约四百步，二十圈就是八千米！对于这些疏于锻炼已久的厢军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
一个满脸络腮胡、身材魁梧的队正站了出来，他叫王莽，是营中有名的刺头，仗着几分蛮力和老资历，向来不服管束。他咧嘴一笑，带着挑衅：“林将军，弟兄们身子骨弱，可经不起这么折腾。您这命令，怕是有些不近人情吧？再说了，跑步有何用？战场上靠的是刀枪拼杀！”
“是啊是啊！”
“王队正说得对！”
底下顿时一片附和之声。
沈墨脸色一沉，手按上了刀柄。
林惊雪却笑了，那笑容冰寒，不达眼底。“王队正，是吗？”
“正是卑职！”王莽挺了挺胸膛。
“第一，军营之中，上官的命令，不需要向你解释是否‘近人情’。”林惊雪缓步走下点将台，来到王莽面前，她身材在女子中算高挑，但在王莽面前仍显得纤细。“第二，你质疑本官的命令无用？”
她站定，距离王莽只有一步之遥，目光如电：“你觉得战场上，一支跑不动、追不上、逃不掉的军队，拿着刀枪有什么用？给敌人当活靶子，还是赶着去送死？”
王莽被她的气势所慑，一时语塞，但随即恼羞成怒，梗着脖子道：“将军巧舌如簧！但光说不练假把式！要想让弟兄们服气，总得拿出点真本事来！”他环顾四周，煽动道，“诸位说是不是？！”
“对！拿出真本事！”
“光会耍嘴皮子可不行！”
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
林惊雪看着色厉内荏的王莽，又扫了一眼蠢蠢欲动的军士，知道今日若不立威，日后在这锐健营将寸步难行。
“你要看真本事？”林惊雪语气平淡，“好。本官给你机会。”
她指向校场一侧的兵器架：“拳脚、刀枪、弓弩，随你选一样。你能在我手下走过三招，这指挥使的位置，我让你来坐。”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
王莽更是气得脸色通红，感觉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将军未免太过托大！卑职虽不才，也是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
“不敢？”林惊雪挑眉。
“有何不敢！”王莽怒吼一声，大步走向兵器架，抽出了一把厚重的环首刀。“请将军赐教！”他打定主意，就算不敢真伤了这位女将军，也要让她大大出个丑，知难而退。
林惊雪却空着手，只是随意地站在那里，仿佛面对的不是手持利刃的壮汉，而是一截木桩。
王莽被她这无视的态度彻底激怒，低吼一声，踏步前冲，环首刀带着风声，一招力劈华山，径直朝林惊雪肩头砍来！这一势大力沉，颇有几分沙场气势。
台下不少人都屏住了呼吸，沈墨更是紧张得手心冒汗。
就在刀锋即将及体的瞬间，林惊雪动了！
她的动作快如鬼魅，侧身、进步、切入王莽中门，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流畅得仿佛经过了千百万次的演练。王莽只觉得眼前一花，持刀的手腕已被一只铁钳般的手扣住，紧接着膝窝处传来一阵剧痛，不受控制地单膝跪地，而那只冰冷的手，已经如毒蛇般扼住了他的咽喉！
整个过程，不到一息时间。
王莽的环首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满脸涨红，双眼圆睁，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他甚至连对方怎么出手的都没看清！
全场死寂。
只有风声呼啸而过。
林惊雪松开手，俯视着剧烈咳嗽的王莽，声音依旧平静：“现在，可以去跑了吗？”
王莽趴在地上，看着眼前那双冰冷的官靴，所有的嚣张气焰瞬间被碾碎，只剩下源自本能的恐惧。他挣扎着爬起来，低着头，嘶声道：“卑职……遵命！”
林惊雪不再看他，目光扫向全场。
这一次，再无人敢与她对视。那些原本轻蔑、麻木的眼神，此刻都被震惊和畏惧所取代。
“跑步！现在开始！”沈墨适时地大喝一声。
如同牧羊犬驱赶羊群，近千名军士，无论情愿与否，都开始稀稀拉拉地跑动起来。王莽混在人群中，跑得比谁都快。
接下来的几天，锐健营的军士们体会到了什么是“地狱”。
天不亮就被哨声催命般叫起，绕着巨大的校场跑步，美其名曰“唤醒体能”。随后是枯燥至极的队列练习——“立正”、“稍息”、“向左转”、“向右转”，要求动作整齐划一，毫厘不差。稍有懈怠，那位女魔头将军冰冷的目光就会扫过来，让人不寒而栗。
更让他们无法理解的是，林惊雪竟然让他们练习……静止站立？一站就是半个时辰，纹丝不动，称之为“站军姿”，说是锤炼意志和纪律。
怨气在营地中累积，但在林惊雪绝对的武力威慑和沈墨等人的严格执行下，无人再敢公然反抗。
这天下午，林惊雪召集了所有队正以上的军官，包括脸上还带着淤青的王莽。
她没有带他们去校场，而是来到了营地边缘的一片空地。空地上立着十几个草人靶子，但奇怪的是，每个靶子旁边，都站着一名军士。
“今日，我们进行信任射击训练。”林惊雪拿起一把制式弓弩，淡淡道。
“信任射击？”军官们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林惊雪没有解释，她走到一个靶子前，那名站在靶子旁的年轻士兵脸色煞白，双腿微微发抖。
“看好。”林惊雪举弩，瞄准，扣动扳机。
“咻！”
弩箭离弦，几乎是擦着那名士兵的耳畔飞过，精准地钉入了草人靶子的眉心！
“啊！”那士兵吓得惊叫一声，差点瘫软在地。
所有军官都倒吸一口凉气！这太危险了！稍有偏差，就是一条人命！
“将军！这……”一个老成持重的都头忍不住出声。
“战场上，你们需要将后背交给战友。”林惊雪放下弩，目光扫过一众脸色发白的军官，“如果连站在靶子旁边的勇气和对同伴箭术的信任都没有，何谈并肩作战，生死相托？”
她指向王莽：“你，出列。站到靶子旁边去。”
王莽脸色一白，但想起那日的惨败，不敢违抗，硬着头皮走到一个靶子旁站定，紧紧闭上眼睛。
林惊雪再次举弩，瞄准，射击！
弩箭再次精准命中靶心，距离王莽的太阳穴，同样只有寸许之遥。
王莽睁开眼睛，冷汗已经湿透了后背，但看向林惊雪的眼神，除了恐惧，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震撼。
“现在，两人一组，轮流进行。”林惊雪下令，“沈墨，你负责监督。”
军官们面面相觑，但在林惊雪不容置疑的目光下，只得硬着头皮开始。一时间，空地上充满了弩箭破空声和压抑的惊呼声。这不仅仅是箭术的考核，更是对心理极限的挑战。
训练结束后，众军官心有余悸，看向林惊雪的目光愈发复杂。这个女人，不仅身手恐怖，练兵的手段更是闻所未闻，近乎残酷。
就在这时，一骑快马奔入营地，是皇城司的逻卒，送来了一份紧急军情简报。
林惊雪当众打开，快速浏览后，眉头微蹙。简报上说，北戎游骑近日在边境活动频繁，已有数个村庄遭袭，边军几次围剿都因其来去如风而无功而返，反而损兵折将。
她将简报递给沈墨等人传阅。
王莽看后，忍不住嘟囔道：“这些北戎崽子，就跟泥鳅一样，抓又抓不住，追又追不上，真他娘的憋屈！”
其他军官也纷纷附和，言语间充满了对北戎骑兵机动性的无奈和对边军无能的不满。
林惊雪听着他们的抱怨，忽然开口，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不是边军无能，是方法不对。”
众人一愣，看向她。
林惊雪走到校场边的沙土地旁，随手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了起来。
“你们看，北戎游骑依仗马快，惯用的战术是袭扰、诱敌、分割包围。他们熟悉地形，来去如风。”她一边画，一边冷静地分析，“而我们的大部队行动迟缓，信息传递慢，被动追击，自然落入其圈套。”
树枝在沙土上移动，勾勒出简易的地形和敌我态势图。
“要对付他们，不能靠人多。”林惊雪抬起头，目光灼灼，“要靠精准的情报，靠更快的速度，靠更狠的打击。需要一支人数不多，但能像他们一样快速机动，甚至比他们更快，并能对其要害实施致命一击的精锐小队。”
她扔掉树枝，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看着眼前这些刚刚经历了“信任射击”洗礼的军官，语气斩钉截铁：
“我们要练的，不是能扛住他们冲击的盾，而是能刺穿他们心脏的……匕首。”
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身上，为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军官们看着她，又看看地上那幅简陋却一针见血的态势图，第一次，有些人心中那根深蒂固的偏见，开始动摇了。
这个女人，似乎真的能看到一些，他们看不到的东西。
而这“匕首”，又该如何锻造？锐健营这群散兵游勇，真的能成为她口中那支精锐吗？北境的烽火，会给他们足够的时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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