寨子里多了个李嫂。
是孙老柴从山下带来的,说是赵家庄佃户家的寡妇,男人去年修河堤累死了,留下个吃奶的娃。庄子里容不下孤儿寡母,正好寨子里缺人手,就带了上来。
李嫂手脚麻利,来了就帮着做饭缝补,不说话,只埋头干活。她怀里那个娃也乖,很少哭闹。
陈渡注意到,阿青看李嫂的眼神有些异样。夜里,她低声说:“那女人手上没茧。”
陈渡一愣。他回想李嫂的手,确实细嫩,不像干过农活。
“许是……以前家境好些?”
阿青摇头,没再说什么。
过了两天,寨子里的气氛突然紧张起来。孙老柴加派了守夜的人,还让老牛带人在下山的路口设了陷阱。
“官府的人来了。”孙老柴对众人说,“人数不少,带着狗。都警醒点。”
果然,第二天中午,山下传来犬吠声。从寨子望下去,能看见一队官兵正在搜山,大约二三十人,牵着几条细腰猎犬。
寨子里的人都握紧了武器。小栓吓得脸发白,紧紧抓着陈渡的衣角。
但官兵没往寨子这边来,他们在半山腰转了几圈,就下山去了。
“怪事。”老牛挠头,“往常搜山,至少要搜到天黑。”
孙老柴眉头紧锁,没说话。
晚上,陈渡被安排和李嫂一起守夜。月亮很亮,照得山路发白。李嫂抱着孩子,轻轻哼着摇篮曲。
“娃多大了?”陈渡找话说。
“七个月。”李嫂声音很轻,“要是他爹在,该会坐了。”
陈渡不知该接什么。夜风吹过,有点凉。
“听说你们从南边来?”李嫂忽然问。
“嗯。”
“南边……现在什么样?”
陈渡简单说了说运河、船只,还有那些漂浮的尸体。李嫂静静听着,偶尔拍拍怀里的孩子。
“真想看看运河。”她轻声说,“听说一眼望不到边。”
后半夜换岗时,陈渡回到山洞。阿青醒着,等他躺下,才低声说:“那女人在套你的话。”
陈渡一愣:“不会吧?就是随便聊聊。”
“她问了你什么?”
“就问南边什么样,运河什么样。”
阿青冷笑:“一个佃户家的寡妇,问这些做什么?”
陈渡答不上来。
天亮后,孙老柴把陈渡叫到一边:“昨晚李嫂和你说什么了?”
陈渡如实说了。
孙老柴点点头,没说什么,但眼神更沉了。
这天下午,山下又来了人。不是官兵,是几个货郎打扮的,挑着担子,说是走错了路,想讨碗水喝。
守寨门的石头要放他们进来,被孙老柴拦住。
“水可以给,人不能进。”他隔着栅栏说,让石头递出去一瓢水。
那几个货郎喝了水,千恩万谢地走了。
孙老柴盯着他们的背影,直到消失在山路尽头。
“准备转移。”他突然说。
众人都愣了。老牛问:“孙头儿,怎么了?”
“那几个人,脚步太稳,不像走山路的货郎。”孙老柴语气果断,“官兵前脚走,他们后脚就来,太巧了。”
寨子里立刻忙乱起来。粮食、被褥、锅碗,都要打包。女人们默默收拾,孩子们 sensed 到紧张气氛,不敢嬉闹。
李嫂抱着孩子,站在山洞门口,看着忙碌的人群。
“李嫂,快收拾啊!”石头喊她。
“哎,就来。”李嫂应着,却不动。
陈渡正帮着扛粮袋,看见阿青走到李嫂身边,低声说了句什么。李嫂脸色一变,抱紧孩子,转身进了山洞。
天黑前,一切准备就绪。孙老柴决定连夜转移,去更深山里的备用营地。
队伍悄无声息地出发。没人打火把,借着月光走山路。小栓困得睁不开眼,陈渡背着他。
走到后半夜,前面探路的老牛突然打了个手势。所有人都蹲下身。
远处有火光,还有马蹄声。
“是骑兵。”孙老柴脸色难看,“他们怎么知道这条路?”
队伍立刻转向,钻进旁边的密林。林子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能一个跟着一个,抓着前人的衣角走。
陈渡感觉到背上的小栓在发抖。
“怕吗?”他低声问。
小栓摇摇头,又点点头,把脸埋在他颈窝里。
突然,前面传来一声闷响,接着是老牛的咒骂。
“操!有绊索!”
话音未落,四周亮起火把。数十个官兵从树后冒出来,把他们都围住了。
“孙老柴,等你多时了。”一个军官骑着马,从火光中走出。
孙老柴把铁尺横在胸前:“赵千总,好久不见。”
赵千总笑了笑,目光扫过众人:“哟,还添了新面孔。”他的目光在陈渡脸上停留片刻,“这两个小的,就是南边来的奸细?”
“放屁!”老牛吼道,“他们是逃荒的!”
赵千总不理他,继续对孙老柴说:“老孙,咱们打交道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把南边来的人交出来,我放你们一条生路。”
孙老柴还没说话,李嫂突然抱着孩子冲出人群,跑到赵千总马前。
“千总大人!是我!我在这!”
所有人都愣住了。
赵千总俯身看了看她:“辛苦你了。人在哪?”
李嫂指向陈渡和阿青:“就是他们!女的是领头,小的那个身上带着东西!”
陈渡只觉得血往头上涌。他下意识地捂住怀里的木匣。
孙老柴盯着李嫂,眼神冷得像冰:“原来是你。”
李嫂不敢看他,躲到赵千总马后。
赵千总挥挥手:“拿下!”
官兵一拥而上。寨子里的人拼命抵抗,但寡不敌众,很快被分割包围。
陈渡把醒过来的小栓推到阿青身边:“带他走!”
阿青抓住他:“一起走!”
“不行!”陈渡挣脱她,“他们的目标是我!”
他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跑去,故意弄出很大声响。几个官兵立刻追过来。
“在那边!”
陈渡拼命跑,树枝抽在脸上生疼。怀里的木匣硌得胸口发痛,但他不敢停。
突然,脚下一空,他滚下一个陡坡。天旋地转间,他死死护住怀里的木匣。
不知滚了多久,终于停下。他浑身剧痛,眼前发黑。
上面传来官兵的喊声和犬吠声,越来越近。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却使不上力。完了,他想,到底还是辜负了爹和顾老。
就在这时,一双手把他拉起来。是阿青,小栓跟在她身后。
“这边!”阿青低喝,架着他钻进一个藤蔓遮蔽的小洞。
洞口很窄,刚好容三人蜷缩在里面。刚藏好,官兵就追到了坡上。
“人呢?”
“肯定在下面,搜!”
火把的光在洞口晃来晃去。小栓吓得直抖,陈渡捂住他的嘴。
脚步声在洞口徘徊。突然,一条猎犬凑过来,对着洞口狂吠。
“在这里!”官兵大喊。
陈渡的心沉到谷底。他摸出短刀,准备拼命。
千钧一发之际,山坡上突然传来惨叫声和厮杀声。
“孙头儿来了!”有人喊。
洞外的官兵慌忙迎战。刀剑相交声、惨叫声响成一片。
过了约莫一炷香时间,外面安静下来。
“陈渡?”是孙老柴的声音。
三人爬出洞。坡上横七竖八躺着不少尸体,有官兵的,也有寨子里的人。老牛坐在地上,胸口插着支箭,喘着粗气。
孙老柴提着滴血的铁尺,左臂受了伤,鲜血顺着手臂流下。
“清理过了,暂时安全。”他说,看了眼陈渡怀里的木匣,“这就是他们要的东西?”
陈渡下意识地护住木匣。
孙老柴笑了笑:“放心,我要想抢,刚才就动手了。”他转向阿青,“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阿青与他对视片刻,缓缓道:“送信的。”
“给谁送?”
“能给这天下一个公道的人。”
孙老柴盯着她看了很久,忽然仰天大笑:“好!好一个公道!”
笑声在夜山里回荡,惊起几只宿鸟。
他止住笑,抹了把脸上的血:“我孙老柴活了四十年,第一次听人说‘公道’二字。就冲这个,我送你们出山。”
老牛挣扎着站起来:“孙头儿,你的伤……”
“死不了。”孙老柴看看剩下的弟兄,连伤员在内,不到十人,“愿意跟我送他们的,留下。想走的,不拦着。”
没人动。
“好兄弟。”孙老柴眼眶有些发红,“收拾一下,天亮前出发。”
陈渡看着地上的尸体,其中有个半大的孩子,是石头。昨天还和他一起修栅栏,今天就躺在这,眼睛望着天,再也闭不上了。
“对不起。”他低声说。
孙老柴拍拍他的肩:“这世道,活着的人,替死了的人好好活。”
东方露出鱼肚白。幸存的几个人默默埋葬了同伴,继续上路。
李嫂和她的孩子不知所终,没人提起她。
陈渡回头看了眼来路。群山沉默,埋葬了多少秘密和尸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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