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时,陈渡被一阵压抑的咳嗽声惊醒。是阿青,她蜷在船尾,肩头微微耸动,咳得撕心裂肺,却用手死死捂着嘴,不让声音太大。
陈渡起身,把水囊递过去。阿青接过来灌了几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混着冷汗。火光下,她的脸白得吓人。
“伤口……”陈渡低声问。
阿青摇摇头,把水囊扔还给他,重新闭上眼睛。但陈渡看见她按在左臂上的手指关节发白。
韩老也醒了,默默地往火堆里添了几根柴。火光跳跃,映着三人沉默的脸。
早饭是昨晚剩下的冷饭,就着咸菜吃。小栓吃得很慢,不时偷看阿青。
饭后,韩老开始收拾船上的东西。他把剩下的米面分成两份,一份留在船上,一份装进布袋子。
“就到这儿了。”韩老把布袋子递给陈渡,“往前再走三里,就是扬州地界。那里有个废弃的龙王庙,你们可以先落脚。”
陈渡接过袋子,感觉沉甸甸的:“韩老,这一路多谢……”
韩老摆摆手,目光扫过阿青苍白的脸:“扬州城不比乡下,四海的眼线更多。你们万事小心。”
他顿了顿,又道:“若是……若是找不到沈墨言,就去城东的永济堂药铺,找一个姓温的老大夫。就说是我让你们去的。”
陈渡重重点头,把这话记在心里。
分别时,韩老站在船头,一直目送他们上岸。晨雾中,他那佝偻的身影渐渐模糊,最后连同那条老舢板一起,消失在茫茫水汽里。
三人沿着河岸往南走。阿青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用尽了力气。陈渡想扶她,被她甩开了。
“我没事。”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果然看见一座破败的龙王庙。庙宇半塌,龙王像歪在供台上,身上结满蛛网。但好歹能遮风避雨。
陈渡收拾出一块干净地方,让小栓陪着阿青休息,自己出去打探情况。
庙外是一片荒滩,再往前就能看见扬州城的轮廓。灰黑色的城墙巍峨耸立,城楼上旌旗招展。运河在这里拐了个弯,码头上帆樯如林,比清江浦热闹十倍不止。
陈渡不敢靠得太近,躲在芦苇丛里观察。码头上人来人往,官兵设了卡子,对进城的人盘查得很严。他注意到有几个穿着青色短褂的人在码头来回巡视,眼神锐利,不像普通百姓。
是四海的人。陈渡心里一紧,悄悄退回龙王庙。
庙里,阿青的状况更糟了。她发起了高烧,整个人蜷在草堆里发抖。小栓正用湿布给她擦额头,急得眼圈发红。
“哥,阿青姐身上好烫!”
陈渡摸了摸阿青的额头,滚烫。他想起韩老的话,决定冒险去一趟永济堂。
“你在这里守着阿青姐,哥去去就回。”陈渡叮嘱小栓,“任何人来都不要开门。”
小栓用力点头,把阿青的短刀抱在怀里。
陈渡把米袋子藏在龙王像后面,只带了几个铜钱出门。他绕开大路,专挑小巷走。扬州城外的民居密集,晾晒的衣物在巷子里飘荡,正好遮掩行踪。
永济堂在城东,门面不大,但很干净。药铺里有个小学徒正在捣药,见陈渡进来,抬了抬眼:“抓药?”
陈渡压低声音:“我找温大夫。是韩老让我们来的。”
小学徒动作一顿,仔细打量了他一番:“等着。”
不一会儿,从里间走出个清瘦的老者,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目光温和:“韩老哥的朋友?”
陈渡点头,简单说了阿青的伤势。
温大夫听完,转身抓了几味药包好,又拿出个小瓷瓶:“这丸药先给她服下,退烧的。伤口等我看了再说。”
他让小学徒看好店铺,自己提着药箱跟陈渡出了门。
回到龙王庙时,阿青已经昏睡过去。温大夫查看她的伤势,眉头越皱越紧。
“伤口化脓,邪毒入体。”他摇摇头,“再晚一天,这条胳膊就保不住了。”
他让陈渡生火烧水,自己取出银刀,在火上烤了烤。剖开脓疮时,阿青在昏迷中痛得抽搐,牙关咬得咯咯响。
小栓吓得别过脸去。陈渡紧紧按住阿青的肩膀,看着她苍白如纸的脸,心里像压了块石头。
处理好伤口,温大夫又给阿青喂了药。忙完这些,已是午后。
“让她睡一觉,发发汗。”温大夫擦着手,“晚上我再来换药。”
陈渡送温大夫到庙门口,忍不住问:“温大夫,您知道漕运衙门的沈墨言吗?”
温大夫脚步一顿,回头看他:“你们找沈主事?”
“是李慕白先生让我们来的。”
温大夫沉默片刻,低声道:“沈主事上月因账目不清,已经被停职查办了。”
陈渡如遭雷击,愣在原地。
温大夫叹口气:“现在漕运衙门是四海的人把持。你们若真是李慕白的朋友,就更要小心了。”
送走温大夫,陈渡失魂落魄地回到庙里。最后一条路也断了,他们该何去何从?
小栓靠在他身边,小声问:“哥,我们能找到那个沈大人吗?”
陈渡摇摇头,不知该如何回答。
傍晚时分,阿青醒了。烧退了些,但人还很虚弱。陈渡把温大夫的话告诉她。
阿青听完,沉默良久。暮色从破窗透进来,照在她没有血色的脸上。
“木匣呢?”她突然问。
陈渡从怀里取出木匣递给她。阿青接过,轻轻抚摸着上面的纹路。
“顾老说过,这东西关系到千万人的性命。”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就算沈墨言不在了,也要想办法送出去。”
“可是……”
“没有可是。”阿青打断他,“今晚好生休息,明天我进城。”
夜里,陈渡守夜。月光很亮,透过屋顶的破洞洒下来,在阿青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她睡得很不安稳,时而皱眉,时而呓语。陈渡听见她模糊地喊着“顾老”,还有“爹”。
后半夜,阿青突然惊醒,猛地坐起,短刀已经握在手中。
“是我。”陈渡连忙出声。
阿青松了口气,额头上全是冷汗。她靠在墙上,呼吸急促。
“做噩梦了?”陈渡递过水囊。
阿青接过,喝了一口:“梦见顾老死的那天。”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提起顾老的死。陈渡静静听着。
“那天风浪很大,顾老把木匣交给我,说一定要送到。”阿青的声音在夜色中飘忽,“他说,这世道已经烂到根子里了,但总要有人试着去救。”
她转过头,看着陈渡:“你怕死吗?”
陈渡想了想,老实回答:“怕。”
“我也怕。”阿青说,“但有些事,比死更可怕。”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深沉。庙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四下,天快亮了。
陈渡看着怀中熟睡的小栓,又看看靠在墙边闭目养神的阿青。
这一路的艰难险阻,一个个倒下的人,都是为了这个木匣。现在,终于到了扬州,却发现前路依然渺茫。
但他知道,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就像阿青说的,有些事,比死更可怕。
天亮了。晨光从破窗照进来,尘埃在光柱中飞舞。
阿青站起身,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经恢复了往日的锐利。
“我进城。”她说,“你们在这里等我。”
陈渡也站起来:“我和你一起去。”
阿青皱眉:“太危险。”
“两个人,好歹有个照应。”陈渡坚持,“让小栓留在温大夫那里。”
阿青看着他坚定的眼神,终于点了点头。
他们把还在熟睡的小栓送到永济堂,托付给温大夫。然后混在清晨进城的人流中,向那座巍峨的城门走去。
城门口,守城的官兵挨个盘查。轮到他们时,一个官兵上下打量着:“干什么的?”
“投亲的。”阿青低着头,“我表哥在城里做木匠。”
官兵还要再问,旁边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一队骑兵疾驰而来,为首的是个穿着官服的中年人,面色阴沉。
“让开!统统让开!”骑兵粗暴地推开排队的人群。
陈渡趁机拉着阿青混进城门。回头时,他看见那个官员的侧脸,觉得有些眼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扬州城的繁华超出他们的想象。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叫卖声不绝于耳。但他们无暇欣赏,按照温大夫给的地址,找到了漕运衙门。
衙门气派非凡,朱漆大门前站着持刀的守卫。他们不敢靠近,在对面的茶摊坐下观察。
“你看。”阿青突然低声道。
只见一个穿着四海货栈服饰的人,正大摇大摆地走进衙门,守卫不仅不拦,还点头哈腰。
陈渡的心沉了下去。看来温大夫说得没错,漕运衙门确实被四海把持了。
他们在茶摊坐了一上午,看见进出衙门的,不是四海的人,就是官员模样的人,根本没有接近的机会。
中午时分,阿青突然站起身:“走吧。”
“去哪?”
“先回去。”阿青的目光扫过衙门前的守卫,“硬闯是送死,得想别的办法。”
回龙王庙的路上,陈渡一直沉默。希望的破灭比漫长的逃亡更让人绝望。
快到龙王庙时,阿青突然拉住他,指了指庙门。
门虚掩着——他们早上离开时,明明关好了。
阿青示意陈渡躲到树后,自己悄无声息地靠近,从门缝往里看。
片刻后,她退回树下,脸色凝重。
“有人。”她低声道,“四个,带着刀。”
陈渡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是四海的人,还是官兵?
就在这时,庙门突然打开,一个人探出头来,正好与他们四目相对。
那人愣了一下,随即大喊:“在这里!”
完了。陈渡脑中一片空白。
但阿青已经拉着他,向旁边的芦苇丛冲去。
身后传来追兵的脚步声和叫喊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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