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味很冲,带着海腥气。
陈渡趴在竹榻上,背后的布带被一层层解开,伤口暴露在空气里,火辣辣地疼。一个穿着洗得发白长衫、留着山羊胡的老者正俯身查看他的伤处,手指干瘦却稳当,是林震东口中的孙先生。
“刀口深,沾了脏水,有些溃脓。”孙先生声音平淡,打开随身带来的木药箱,里面不是常见的草药,多是些瓶瓶罐罐,装着各色粉末和膏体,气味独特。“好在老海处置及时,用了海螵蛸粉止血,不然你撑不到这里。”
他取出一把小银刀,在油灯焰上燎了燎,动作麻利地刮掉伤口周围腐坏的皮肉。陈渡咬紧牙关,额上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浸湿了鬓角。小栓在一旁看得小脸发白,紧紧攥着衣角。
刮净腐肉,孙先生又从一个黑陶罐里挖出一大坨墨绿色、质地粘稠的药膏,仔细敷在伤口上。药膏触体冰凉,竟奇异地压下了那股灼痛感。
“这是海藻膏,加了几味深海药材,拔毒生肌最是好用,就是味道难闻些。”孙先生一边包扎,一边慢悠悠地说,“你这伤,得静养半月,不能再奔波劳碌,更不能沾水。”
陈渡心里一沉。半月?他们哪里等得起?
孙先生仿佛看穿他的心思,包扎好伤口,净了手,淡淡道:“命比什么都重要。林家既然收留了你们,就不会不管。安心养着吧。”说完,便提着药箱出去了。
老海安排他们住在一处僻静的小院里,有两间厢房,院子里有口井,还种着几丛耐盐碱的灌木。每日三餐有哑仆准时送来,饭菜简单却干净,偶尔还有鱼汤。小栓的气色一天天好起来,脸上渐渐有了肉,也开始敢在院子里小心地活动了。
陈渡却心急如焚。背后的伤在海藻膏的作用下,痛感渐消,开始发痒,这是愈合的迹象,但速度远不够快。他每日大部分时间只能趴着或侧卧,活动范围仅限于这间小屋和小院。
林震东自那日之后,再未露面。老海倒是偶尔过来,给他带点外面听来的零碎消息,或是丢下几本闲书,但绝口不提木匣和四海货栈的事,眼神里总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审视。
陈渡知道,林家还在观察他。交付木匣只是第一步,取得真正的信任,路还长。
这天下午,天气闷热。小栓在井边玩水,陈渡靠坐在门槛上,看着院子里被海风吹得摇晃的树影,心里盘算着等伤再好些,该如何向林震东打探去泉州的事,以及……阿青的下落。
院门外传来脚步声,不是老海沉稳的步子,也不是哑仆轻悄的动静。陈渡警觉地抬起头。
进来的是个年轻人,约莫二十出头,穿着一身利落的蓝色劲装,眉眼与林震东有几分相似,但线条更凌厉,眼神带着一股不加掩饰的傲气。他手里拎着个小酒坛,目光在院里一扫,落在陈渡身上。
“你就是我爹捡回来的那个小子?”年轻人开口,语气不算客气,“叫什么来着?陈渡?”
陈渡撑着门框想站起来,背后的伤却让他动作一滞。
“林少爷,”他依着老海之前的提醒,猜出了来人的身份——林震东的独子,林破浪,“晚辈有伤在身,失礼了。”
林破浪摆摆手,浑不在意地走到井边,拿起木桶打了半桶水,自顾自地洗了把脸,水珠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巴滴落。他甩了甩头,走到陈渡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听说你从北边来,一路被四海那帮杂碎追得像条丧家之犬?”
他的话刻薄,陈渡皱了皱眉,没接话。
林破浪嗤笑一声,将手里的酒坛放在地上:“怎么?不服气?你以为把那个破盒子交给我爹,就成了林家的功臣了?”
陈渡抬起头,平静地看着他:“晚辈不敢。呈送木匣,是完成长辈嘱托,不敢居功。”
“长辈嘱托?”林破浪弯腰,凑近陈渡,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在他脸上,“什么狗屁嘱托?不就是想借我们林家的手,去对付袁老狗和四海吗?拿我们当刀使?”
陈渡心头火起,但强行压了下去:“林少爷言重了。木匣中之物,关乎社稷民生,关乎无数被四海迫害之人的冤屈。林家若觉为难,晚辈伤好后,自会另寻他法,绝不连累。”
“另寻他法?”林破浪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就凭你?还有这个拖油瓶?”他指了指旁边被吓得不敢动弹的小栓,“离开林家,你们活不过三天!”
他直起身,踢了踢地上的酒坛:“这是渔民酿的土酒,烈得很,敢喝吗?”
陈渡看着那酒坛,又看看林破浪挑衅的眼神,知道这不是简单的喝酒。他沉默片刻,伸手去拿酒坛。背后的伤口因这个动作被牵扯,一阵刺痛,但他面不改色,拍开泥封,仰头灌了一大口。
酒液辛辣如火,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呛得他猛烈咳嗽起来,眼泪都咳出来了,背后伤口更是针扎一样疼。
林破浪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哈哈大笑:“就这点能耐?”
陈渡抹了把呛出的眼泪,稳住呼吸,再次举起酒坛,又喝了一口。这一次,他忍住了咳嗽,只是脸色憋得通红,额上青筋跳动。
林破浪的笑声渐渐停了,他抱着胳膊,眼神里的轻蔑少了几分,多了些审视:“有点意思。看来这一路,没白挨揍。”
他不再逼陈渡喝酒,自己在井沿上坐下,看着天空:“你知道我们林家是做什么起家的吗?”
陈渡放下酒坛,忍着胃里的翻腾和背后的疼痛,摇了摇头。
“疍民。”林破浪吐出两个字,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海上漂着,朝廷眼里跟水鬼差不多。是我爷爷,我爹,带着族人,一条船一条船拼出来的家业。福船号能纵横海上,不是靠运气,是靠血,靠命!”
他转头盯着陈渡:“四海货栈,袁老狗,他们在陆上横行霸道,我们管不着,也懒得管。但他们的手,伸得太长了!漕运,盐路,现在连通往南洋、倭国的海贸他们都想插一脚!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他的眼神变得凶狠起来:“你以为我爹留下你,真是为了你那破盒子里的‘社稷民生’?狗屁!那盒子里的东西,是能捅袁老狗一刀,但更是捅向四海心窝子的利刃!有了它,我们林家就能名正言顺,联合其他被四海打压的海商,把他们的爪子从海上剁掉!”
陈渡愣住了。他没想到,木匣在林家眼里,更多的是这样的用途。复仇,利益,海陆之争……这比他想象的更复杂,更赤裸。
林破浪看着他怔忡的表情,冷哼一声:“小子,别把自己想得太重要。在这乱世,活着,往上爬,把对手踩下去,才是硬道理。什么狗屁道义,都是骗傻子的。”
说完,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酒留给你了。伤好了,要是还有点血性,就来码头找我。林家不养废物。”
他扬长而去,院子里只剩下海风吹过灌木的沙沙声,还有那坛开了封的土酒散发出的浓烈气味。
小栓这才敢跑过来,担心地看着陈渡:“哥,你没事吧?那个人好凶……”
陈渡摇摇头,看着那坛酒,心里波涛汹涌。林破浪的话像一把刀子,剖开了温情的表象,露出了底下残酷的真相。林家救他们,庇护他们,根本目的还是为了自身的利益和复仇。
那自己呢?父亲的嘱托,顾老的牺牲,阿青的生死未卜,还有这一路枉死的那些人……他们的期望,又该放在哪里?
他拿起酒坛,又喝了一口。这一次,辛辣过后,竟品出了一丝苦涩的回甘。
海岛的夜晚来得快,夕阳的余晖将天空和海面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陈渡靠着门框,望着那片燃烧般的海面,背后的伤口在酒意下隐隐发烫。
路,似乎清晰了些,却也更加艰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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