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彻底熄灭的瞬间,黑暗如同有生命的活物,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瞬间吞没了视觉。只剩下触觉、嗅觉,以及洞外偶尔传来的、不知名夜行动物的窸窣声,反而将这洞内的死寂衬托得更加沉重。
陈渡靠着冰冷粗糙的石壁,阿青的头枕在他大腿上,隔着薄薄的、破烂的裤料,能感觉到她额头发肤传来的不正常的热度,以及那微弱得如同游丝般的呼吸。每一次她呼吸的间隔稍稍拉长,陈渡的心跳就会漏掉一拍,直到那下一口气息艰难地续上,他悬着的心才敢稍稍落下。洞外追兵的喧嚣早已远去,但那种被猎犬追逐的紧绷感,还残留在四肢百骸,让他无法真正放松。
他的眼睛逐渐适应了这极致的黑暗。洞口藤蔓缝隙里透进的,不知是残月还是即将到来的黎明投下的微光,勉强勾勒出洞内物体的模糊轮廓,像一幅褪色严重的、阴森的水墨画。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一次次飘向洞穴最深处那团更加浓稠的黑暗——那具沉默的、靠坐着的尸骸。它像一个黑色的问号,钉在这逃亡的路上,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一个四海帮的人。死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隐秘山洞。手里死死攥着同伙的衣料。是分赃不均?是知道了不该知道的被灭口?还是黑风寨事件中,无数被牺牲的、无足轻重的棋子之一?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那个从尸骸旁找到的、用油布紧紧包裹的东西还在。硬挺的触感提醒着他,这里面可能藏着答案,也可能是更深的陷阱。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土腥和陈腐气息的空气,动作极其轻微地,再次将那个油布包掏了出来。解开缠绕的细绳,展开油布,里面是几张折叠的、边缘已经有些发毛的纸张。他挪动身体,尽可能凑近洞口那一线微光,借着那点可怜的光亮,眯起眼睛仔细辨认。
最上面一张,是地图。比他在破庙附近铁盒里找到的那张要精细许多。山脉的走向用更沉稳的线条勾勒,河流的支脉也清晰可辨。几个标记点旁标注着小字:“黑风寨”、“废弃堰口”、“乱石滩”。他的手指顺着一条蜿蜒的、似乎是被多次描摹过的路线移动,最终停在了一个位于黑风寨与西口集之间的山坳处。那里,画着一个虽然小,却笔触凌厉、仿佛带着煞气的骷髅头标志。旁边没有任何文字说明,只有这个符号,像一只窥视的死亡之眼。
骷髅头。陈渡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了一下。这几乎印证了他最坏的猜想——通往西口集的路,并非生路,至少不全是。
他屏住呼吸,翻看第二张纸。这张不再是地图,而像是一份流水记录,或者指令清单。字迹潦草,看得出书写者的匆忙或者漫不经心:
“腊月初七,货至鹰嘴崖,接。”
“正月十五,西口集,老地方,清账。”
“王管事令:寨中旧物,尽数起出,不留痕。”
他的目光在“王管事”三个字上停留了很久。阿青虚弱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我听到过……王管事……和别人的谈话……” 纸上这冰冷的几行字,与阿青的证词相互印证,将一个隐藏在黑风寨覆灭背后的、更加庞大和黑暗的轮廓勾勒出来。“货”是什么?私盐?军火?还是其他见不得光的东西?“清账”是结算钱财,还是……清理知情者?而“寨中旧物,尽数起出,不留痕”,这带着铁锈味的命令,指向的恐怕不仅仅是财物,更是所有可能阻碍四海帮彻底掌控这片区域的人和事。那个死在山洞里的帮众,恐怕就是这“不留痕”的一部分。
他拿起第三张纸。这张纸质地更差,像是从某个账本上撕下来的,上面用简单的线条画着一个结构的剖面图,有主室,有侧道,还有几个标注着“甲区”、“乙区”的堆放区域,看起来像个仓库或者地窖。图的右下角,同样有一个刺眼的骷髅头标记,旁边用几乎难以辨认的笔迹写着两个字——“勿近”。
仓库?地窖?骷髅头?勿近?
陈渡的脊背窜上一股寒意。这会不会就是四海帮用来处理“货”,或者执行“不留痕”命令的地方?那个画着骷髅头标记的山坳,就是这地方的所在?
他把这几张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纸,连同之前得到的地图、那片深蓝色的布料碎片,仔细地归拢在一起,重新用油布包裹好,塞进怀里最贴身的地方。兽皮坎肩粗糙的内里摩擦着油布包,像一个灼热的秘密,烫着他的胸口。
信息像破碎的镜片,每一片都映照出阴谋的一角,但拼凑起来,依旧是一幅残缺而危险的图画。他知道,自己揣着的不仅仅是指引方向的地图,更是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炸药。四海帮的搜捕网正在收紧,而这条看似唯一的生路前方,还有一个画着骷髅头的、吞噬生命的陷阱在等着他们。
他转头看向洞外,那线天光似乎比刚才亮了一点点,呈现出一种沉郁的铅灰色。黎明快要来了。
必须在天亮前,在四海帮的人展开新一轮拉网式搜索前,离开这个已经不再安全的藏身之所,尽可能远离这一带。
他轻轻拍了拍阿青的脸颊,触手一片滚烫。“阿青,阿青,醒醒,我们得走了。”
阿青的眼皮颤动了几下,艰难地睁开。黑暗中和陈渡对视了片刻,她涣散的眼神才慢慢聚焦,认出了他。她没有问怎么了,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试图自己撑起身体,却因为牵动伤口而痛得闷哼一声,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陈渡扶住她,让她靠着自己喘息。他拿起那个从尸骸旁找到的、早已干瘪硬化的皮囊水袋,晃了晃,里面空空如也。他舔了舔自己干得起皮的嘴唇,喉咙里像有砂纸在摩擦。
准备离开时,他的脚步顿住了,目光再次落向那个被他用碎石粗略掩埋的浅坑。同是乱世飘萍,虽然对方是四海帮的人,是敌人,但落得如此凄惨下场,曝尸于这荒山洞穴,终究让人心有戚戚。他沉默地走过去,用脚将旁边的浮土又多拨了一些盖在石堆上,让它看起来更像一个不起眼的小土包。
做完这微不足道的一切,他弯下腰,将阿青重新背到背上。她的身体比之前更加滚烫,也更加沉重,像一块烙铁压在他的伤处。他咬紧牙关,调整了一下姿势,用那根充当腰带的铁链再次将她和自己绑紧,然后拨开洞口的藤蔓,钻了出去。
山林依旧笼罩在黎明前最深的寒意里,空气冷得刺肺。东边的天际,那抹铅灰色正在缓慢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显冰冷的鱼肚白。
他辨认了一下西边的方向,那里山峦叠嶂,林海莽莽,通往未知的西口集,也通往那个画着骷髅头的死亡山坳。
他迈开了脚步,每一步都踩在潮湿腐烂的落叶上,发出沙沙的轻响。背上的重量,怀里的秘密,前方的杀机,都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上。
林深,雾起,前路未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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