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开春,运河两岸的桃花却开得稀稀拉拉,像是被什么脏东西玷污了。往年这时节,早已是绯红一片,远看如云霞落凡尘;今年却只见零星的几朵,在料峭的春风里瑟瑟发抖,花瓣边缘还带着不祥的褐斑。陈渡撑船经过桃林时,看见凋零的花瓣飘落在浑浊的河面上,随波逐流,像是一滴滴血泪,最终被黄色的河水吞没。
镇上开始流传瘟疫的消息。起初只是几个无家可归的乞丐在破庙里咳嗽,后来连米铺那个总是笑眯眯的伙计也病倒了。药铺门前很快排起了长队,空气中弥漫着草药的苦涩气味,混杂着病人痛苦的呻吟。里正派人四处撒石灰,白色的粉末落在青石板上,像下了一场薄雪,却掩不住死亡的气息。
这天清晨,天刚蒙蒙亮,陈渡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门外站着保甲老张,他的脸色灰败得像灶膛里的冷灰,嘴唇干裂出血丝:陈师傅,麻烦去趟土地庙......又走了三个。他的声音嘶哑,眼神躲闪,不敢与人对视。
土地庙后院的空地上,并排躺着三具用草席裹着的尸体。最让人心惊的是,其中一具是个孩子,看上去不过五六岁年纪,露在草席外的小手还紧紧攥着个破旧的布老虎,老虎的一只眼睛已经掉了。
是王寡妇家的铁蛋。老张哑着嗓子说,用袖子擦了擦眼角,昨儿个还在巷口玩石子,活蹦乱跳的......说没就没了。
父亲默默地打开那个饱经风霜的工具箱,取出特制的面罩和浸过药汁的手套。这次他破天荒地让陈渡留在门外:你还小,别沾这些。但陈渡固执地跟了进去,他看见父亲的手在系面罩带子时,微微颤抖了一下。
尸体的处理比以往都要艰难。瘟疫死去的人浑身发紫,皮肤上布满了可怖的黑斑,散发着一股甜腻的腐臭。父亲的手依旧很稳,但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当清理到那个叫铁蛋的孩子时,他的动作格外轻柔,仿佛怕惊醒了孩子的睡梦。
这孩子......父亲轻声说,声音透过面罩显得闷闷的,上月还来咱家讨过枣糕,秀姑给了他两块,他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
陈渡想起那个腼腆的男孩,接过枣糕时小脸通红,小心翼翼地用衣襟兜着跑回家。可现在,他躺在冰冷的土地上,再也不会笑了。陈渡突然觉得喉咙发紧,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
埋葬的过程也很仓促。没有棺木,只是挖了个深坑,坑底撒了厚厚一层石灰。下葬时,王寡妇哭得撕心裂肺,最后晕了过去,被人抬走了。围观的乡民都站得远远的,用手帕死死捂着口鼻,眼神里满是恐惧。
回家的路上,父子二人都沉默不语。经过永盛镖局旧址时,看见几个面生的汉子在门口张望。他们穿着青布短打,腰里别着短棍,眼神凶狠得像饿狼。
是新来的漕帮的人。父亲低声说,声音里带着疲惫,镖局倒了,他们就像秃鹫一样来占地方。
果然,第二天镖局门口就挂起了新的招牌:漕运联运。几个彪形大汉坐在门前喝酒划拳,酒气熏天。有乡民路过时,他们都用挑衅的目光盯着,有人甚至故意把酒泼在路人身上。
瘟疫越来越严重。每天都有尸体被抬到土地庙,后来连庙里都放不下了,只好在河边搭了个临时棚子。父亲的工作量倍增,常常忙到深夜。陈渡给他送饭时,看见他累得直不起腰,坐在石阶上喘气。
这样下去不行。一天晚饭时,父亲突然放下筷子,碗里的粥只动了几口,得想个法子,否则全镇的人都得遭殃。
秀姑盛粥的手顿了顿,勺子碰在碗沿发出清脆的声响:能有什么法子?听说连省城都闹瘟疫了,官府的人都跑光了。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他们推门一看,见几个漕帮的人正在砸米铺的门。交保护费!为首的汉子吼道,脸上的刀疤在夕阳下格外狰狞,不交就别想开门做买卖!
米铺老板跪地求饶,却被一脚踢开。周围的乡民都躲在家里,门窗紧闭,没人敢出声。陈渡想冲出去,被父亲死死拉住:别惹事,这些人杀人不眨眼。
夜里,陈渡听见父母在里屋低声争吵。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这日子没法过了......今天去井边打水,那些人都躲着我,好像咱们家也带着瘟疫似的。父亲沉默良久,最后只说了一句:再忍忍,总会过去的。
第二天,镇上贴出告示:即日起实行宵禁,所有尸体必须连夜处理。落款是新任的知县,据说是个靠捐官上位的纨绔子弟,连字都写得歪歪扭扭。
父亲的工作更难了。现在他只能在夜间出工,提着一盏昏黄的灯笼在坟地间穿梭。有时会遇到巡夜的官兵,他们总是捂着鼻子远远躲开,仿佛父亲身上带着瘟疫。有次一个年轻的兵士甚至朝父亲吐口水:晦气!
最让陈渡难受的是乡民们的态度。以前他们虽然疏远,至少还保持着表面的客气。现在,他们看父亲的眼神就像看一个瘟神。有次他去井边打水,几个妇人立刻提着水桶躲开了,像是避让毒蛇。
听说碰过死人的人都会传染。她们窃窃私语,声音却故意大到能让陈渡听见,尤其是那些得瘟疫死的,怨气重着呢......
只有秀姑一如既往。她每天都会在父亲回家时端上热汤,帮他仔细清洗每一件工具。但陈渡发现,母亲的眼角多了几道细纹,鬓边也有了白发,像是突然老了十岁。
三月十五,月亮出奇地圆,却蒙着一层昏黄的光晕,像病人蜡黄的脸。陈渡独自来到河边,看见漕帮的船队在夜航,船上灯火通明,隐约传来女子的嬉笑声和划拳声。而岸边的贫民区里,还有人在为死去的亲人哭泣,哀嚎声随风飘来,断断续续。
河水黑沉沉地流着,倒映着天上那轮病态的月亮和船上奢靡的灯火,分不清哪里是月光,哪里是灯光。陈渡突然觉得,这世道就像这河水,表面平静,底下却藏着太多的污浊和不堪。
回家时,他看见父亲坐在门槛上磨刀。磨刀石发出刺耳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像是夜枭的哀鸣。刀刃在月光下闪着寒光,像是要把这沉重的黑暗劈开一道口子。
陈渡轻声问,声音在夜风中微微发抖,这瘟疫什么时候能过去?
父亲没有抬头,只是更用力地磨着刀。磨刀石上的水混着铁屑,滴落在泥土里,像黑色的眼泪。良久,他才吐出一句话,每个字都像冰锥一样冷硬:等该死的人都死光了。
这话像一把钝刀,慢慢地刺进了陈渡的心里。他抬头望去,只见夜空中的月亮终于被乌云完全遮住,大地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远处传来野狗的吠叫,声声凄厉,像是在为这个濒死的世界唱挽歌。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侠客书屋(m.xiakeshuwu.com)河葬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