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徐师爷那处宅邸时，日头已升高，但宅子里依旧弥漫着一股驱不散的阴凉。阿青已经醒了，靠在床头，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比昨日清明些许。一个仆妇刚送来熬好的药，满屋都是苦涩气味。
见陈渡浑身湿透、带着一身河泥回来，阿青眼中掠过一丝担忧。
“没事。”陈渡抢先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去河边看了看。”他走到床边，摸了摸她的额头，热度似乎退了些。“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阿青轻声回答，目光在他疲惫的脸上停留，“你……小心些。”
陈渡点点头，接过仆妇手中的药碗，试了试温度，小心地喂阿青喝药。苦涩的药汁让她皱紧了眉，但还是顺从地一口口咽下。
赵干和钱勇识趣地退到门外等候。
喂完药，陈渡替阿青掖好被角。“你再睡会儿，我出去办点事。”
阿青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很弱，但很坚持：“……别冒险。”
“知道。”陈渡拍了拍她的手背，起身走出厢房。
赵干和钱勇立刻迎上来。赵干脸上堆起惯有的笑容：“陈兄弟，是先换身干净衣服，还是……”
“去见徐师爷。”陈渡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
书房里，徐师爷正在慢条斯理地品茶，见陈渡三人进来，尤其是看到陈渡一身狼狈，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小兄弟这是……”他放下茶杯，故作惊讶。
“去了永鑫船厂，下了水。”陈渡开门见山，在徐师爷对面的椅子坐下，湿衣服沾湿了椅面也不在意。
徐师爷抚须的手微微一顿：“哦？可有什么发现？”他示意赵干和钱勇也坐下，两人却只敢垂手站在一旁。
“水下有沉船，排帮的‘宝船’。”陈渡盯着徐师爷的眼睛，“船头有铁环铁链，锁着东西，通向河底。我靠近时，引发了暗流和……异响。”
他略去了脑海中低语和精神冲击的部分，只描述了物理现象。
徐师爷听完，沉吟片刻，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排帮宝船……镇河之说，确有流传。小兄弟能确认铁链锁着东西？”
“铁链绷得很直，另一端埋在河底淤泥深处，看不到头。”陈渡道，“若非锁着重物，便是本身极为沉重。”
徐师爷缓缓点头，指尖在茶几上轻轻敲击：“如此说来，近来清江浦的种种异状，或许真与此物有关。‘锚点’松动，妖邪滋生……”他抬起眼，看向陈渡，“小兄弟以为，该如何处置？”
皮球被踢了回来。
陈渡心中冷笑，面上不动声色：“师爷希望如何处置？”
徐师爷笑了笑，笑容里带着官场上惯有的圆滑：“自然是设法稳固‘锚点’，平息祸乱，还地方一个安宁。只是……如何稳固，却需从长计议。那铁链既通河底，想必牵扯甚大，贸然行动，恐生不测。”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不过，小兄弟既然能靠近那沉船并全身而退，可见确非常人。或许……此事的关键，还真要落在小兄弟身上。”
“师爷有何高见？”陈渡顺着他的话问。
“高见不敢当。”徐师爷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些声音，“当务之急，是弄清楚那河底之物究竟是什么，与近来‘鬼娶亲’、纸人、黑印等事有何关联。若能找到其弱点，或与之沟通……甚至加以利用，或许能兵不血刃，化解此次危机。”
沟通？利用？陈渡捕捉到这两个词，心中寒意更甚。徐师爷的目的，果然不只是平息事端那么简单。他想控制，或者至少是了解并利用河底那东西的力量。
“师爷的意思是，让我再去探那河底？”陈渡问。
“非也，非也。”徐师爷摆摆手，“贸然再探，过于凶险。小兄弟已证实了沉船与铁链的存在，这便是重大进展。接下来，我们或可从其他方面入手。”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那幅《漕运堪舆图》前，手指点在清江浦的位置：“‘鬼娶亲’的仪式，莲灯的来源，还有那特殊的草药……这些才是眼下看得见、摸得着的线索。顺着这些线查下去，或许能找到幕后操纵之人，或者……与河底那东西沟通的方法。”
他转过身，看着陈渡：“小兄弟身手不凡，胆识过人，又与厄眼教打过交道，对这些阴邪之事比我们这些衙门里的人更为了解。追查这些线索，非你莫属。”
陈渡沉默着。徐师爷的话听起来合情合理，将危险的任务包装成了追查线索，但实际上，依旧是让他去触碰最核心的危险。而且，将追查“仪式”与“沟通河底之物”联系起来，其用心，昭然若揭。
“我需要更多的人手和更详细的信息。”陈渡没有立刻答应，而是提出了条件，“关于莲灯和草药的来源，官府应该已经有了一些调查结果。还有，排帮虽然瓦解多年，但当年参与沉船祭祀的老人，或许还有在世的。”
徐师爷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似乎对陈渡的冷静和思路很是满意：“这个自然。赵干、钱勇会全力配合你，衙门里关于此事的卷宗，你也可以随时调阅。至于排帮的老人……”他沉吟了一下，“倒是提醒了我。清江浦西城有个老篾匠，姓孙，年轻时据说在排帮做过事，人称‘孙老篾’，或许知道些旧事。你可以去问问。”
他走回书桌后，提笔写了一张便条，盖上一个小印，递给陈渡：“拿着这个，可以去衙门案卷库查阅相关卷宗。我会吩咐下去。”
陈渡接过便条，看了一眼上面的小印，是一个复杂的篆体“徐”字。
“多谢师爷。”他将便条收起。
“小兄弟客气了。”徐师爷笑容可掬，“都是为了清江浦的安宁。你那位同伴的伤势，我也会让郎中多用些心。”
又是用阿青来拿捏他。陈渡心中明了，不再多言，拱手告辞。
带着赵干和钱勇离开书房，陈渡没有立刻去案卷库，而是先回了厢房换下湿衣。阿青又睡着了，呼吸平稳。他站在床边看了片刻，确认她暂时无碍，这才稍微安心。
“陈兄弟，现在我们去哪儿？”赵干问道，“是去案卷库，还是去找那个孙老篾？”
陈渡看了一眼窗外。天色尚早。
“先去案卷库。”他决定先了解更多官方的信息。徐师爷的话不能全信，卷宗里或许有他刻意隐瞒或忽略的东西。
运河督办衙门的案卷库就在宅邸不远的一处独立院落。把守的兵丁验过徐师爷的便条，狐疑地打量了陈渡几眼，才放他们进去。
库房里光线昏暗，高大的架子上堆满了落满灰尘的卷宗，空气中弥漫着纸张发霉的味道。管理书吏是个昏昏欲睡的老头，听说他们要查近期的河异案卷，不耐烦地指了指角落里几个新一点的木箱。
陈渡让赵干和钱勇在外面等着，自己钻进那堆卷宗里翻找起来。
果然，比起徐师爷书房里那些零散记录，这里的卷宗要详细得多。有仵作对脖子上有黑印的尸体的详细验尸格录，明确指出死者内脏萎缩，像是被某种东西抽干了精气；有对打捞起来的纸人和莲灯残骸的描绘，甚至附有简单的图样；还有对一些报案者、目击者的询问笔录。
在几份不同的笔录中，都提到了一个细节：在听到“鬼娶亲”的歌声或者看到莲灯时，会闻到一股“像腐烂的兰花”的味道。
腐烂的兰花……陈渡想起那浓烈的草药苦涩味，难道就是指的这个？
他还找到了一份关于近期清江浦几种特殊草药流向的调查记录。记录显示，近两个月，有数家药铺都大量购入了几种平时用量极少的药材，包括“鬼臼”、“断肠草”、“曼陀罗”等，购买者身份不明，但追查下去，线索都指向城西的黑市。
城西……正是孙老篾住的方向。
陈渡将这些信息默默记在心里。当他翻到一叠关于永鑫船厂历史沿革的旧卷宗时，手指顿住了。
其中一份发黄的地契附件上，用朱笔标注着永鑫船厂的地下，有一条“废弃的排帮密道”，通往……通往河道方向，出口疑似在沉船区域附近！
密道！
陈渡的心脏猛地一跳。如果这条密道真的存在，并且还能通行，那么他或许可以不用再次冒险下水，就能接近沉船，甚至探查铁链通往的河底！
他强压下心中的激动，不动声色地将这份卷宗混入其他看过的文件中，然后起身离开了案卷库。
“怎么样？陈兄弟，有什么发现吗？”赵干立刻迎上来。
“有些头绪。”陈渡含糊道，“走吧，去会会那个孙老篾。”
他需要确认密道的存在和位置。而这个当年排帮的老人，很可能就是关键。
三人走出衙门，朝着清江浦西城走去。陈渡走在前面，赵干和钱勇紧随其后。
他能感觉到，背后那两双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他。
徐师爷的“协助”，更像是一张无形的网，正随着他的每一步探查，悄然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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