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浦的清晨,总带着一股驱不散的水汽,薄雾像轻纱般笼罩着镇子、运河与远处的山峦。守备团团部里,一夜未眠的陈继祖推开窗户,清冷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沉重。
赵团长已经派人出去打探消息了。王营长那边尚无音信,寻找沈老七需要时间,也充满变数。而今天,那位南京来的徐特派员就要到了。整个青浦镇,表面看似因为大员莅临而忙碌起来,张灯结彩,洒扫街道,但底下那股因各方势力角逐而生的紧张感,却如同这河底的淤泥,越积越厚。
早饭是简单的米粥和咸菜,由马三亲自送来。这位盐警队长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瓮声瓮气地说了一句:“团部外面,多了不少生面孔,卖烟的,补锅的,眼神都不对。”
继祖心里一紧。小野和周秘书长的人,果然没闲着,监视已经布下了。
“赵团长呢?”
“去码头了,准备迎接特派员。”马三顿了顿,看了继祖一眼,“团长让我带话,让你们无论如何不要离开这栋楼。”
继祖点点头。他和启明现在就是风暴眼,一动就可能引发连锁反应。
上午约莫九点多钟,运河码头上传来了喧天的锣鼓和鞭炮声,隐约还有军乐队的奏鸣。徐特派员到了。继祖和启明待在二楼的房间里,能从窗户远远望见码头上黑压压的人群和飘扬的旗帜,却看不清具体情形。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一点点过去。晌午时分,赵团长回来了,脸色不太好看。他径直来到继祖的房间,解下武装带扔在桌上,揉了揉眉心。
“见过了,徐瀚之,四十出头,戴着金丝眼镜,说话拿腔拿调,典型的政学系做派。”赵团长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场面话一套一套,什么‘体恤地方’、‘共维时艰’,哼。”
他拿起茶杯灌了一大口凉茶,继续道:“周胖子陪着他来的,鞍前马后,殷勤得像个孙子。那个东洋人小野,也以‘友好商会代表’的身份出席了欢迎仪式,就站在人群里,笑眯眯的。”
继祖的心沉了下去。情况果然不乐观。
“我跟徐特派员单独汇报了你们的情况,还有水警队和东洋人的可疑行径。”赵团长叹了口气,“他听着,不置可否,只说要‘慎重调查’,‘避免激化矛盾’,还暗示我……要以‘稳定大局’为重。”
“稳定大局?”启明忍不住插嘴,少年人的眼睛里冒着火,“难道就任由那些东洋人和贪官污吏无法无天?!”
赵团长看了他一眼,没怪他冒失,只是眼神更沉郁了些:“小子,官场上的事,没那么简单。徐瀚之要考虑的,不只是青浦这一亩三分地,还有南京那边的派系平衡。没有铁证,他不会轻易去动周胖子和他背后的人,更不会为了一个陈年旧案,去碰敏感的‘对日关系’。”
房间里一片沉默。现实的冰冷,比窗外的雾气更让人窒息。
“不过,也未必没有机会。”赵团长话锋一转,“下午,徐特派员要在镇公所召集各界人士座谈,听取‘民情’。周胖子和地方士绅肯定会唱赞歌,但我们……或许可以想办法,让他听到点不一样的声音。”
“团长的意思是?”
“你们不能去,太扎眼。但我可以安排几个信得过的、在地方上有些声望的人,在会上‘偶然’提起水警队的不法之事,或者运河上近年来的不太平。只要引子埋下,徐瀚之但凡有点心,总会留下点印象。”赵团长沉吟道,“关键是,王营长那边必须尽快拿到沈老七的口供!那才是能砸死人的实锤!”
正说着,一个卫兵急匆匆跑来报告:“团长,王营长回来了!”
“快让他进来!”
王营长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脸色却异常难看,他看了一眼继祖和启明,对赵团长摇了摇头,低声道:“团长,我们去晚了。”
“怎么回事?!”赵团长猛地站起身。
“我们找到沈老七家的时候,他已经死了。”王营长声音沙哑,“说是昨夜失足落水淹死的。但……我查看了尸体,脖子上有勒痕,是被人弄死后扔进水里的!”
灭口!又是灭口!
继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小野和周秘书长的人,动作太快了!他们显然也猜到了沈老七这个关键证人,抢先一步下了毒手!
唯一的直接人证,没了。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刚刚升起的一丝希望,瞬间被掐灭。
“妈的!”赵团长一拳砸在桌子上,茶杯震得跳了起来,“这帮畜生!”
王营长继续道:“不过,我们也不是全无收获。沈老七有个女儿,叫沈秀姑,当时不在家,躲过一劫。我们找到她时,她吓坏了,但交给我们一样东西,说是他爹藏了好多年,临死前夜还拿出来看过。”
他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不是金银,而是一本薄薄的、页面泛黄脆硬的线装小册子,封面上没有任何字迹。
“这是什么?”赵团长问道。
王营长将册子递给继祖:“陈先生,你看看。”
继祖接过册子,屏住呼吸,轻轻翻开。里面的字迹歪歪扭扭,是沈老七的亲笔,记录的都是些零散的漕帮旧事、行船见闻。他快速翻阅着,目光猛地停留在其中一页上:
“……光绪二十八年九月十七,雨。随官船‘永顺号’打捞,水混,捞起一紫檀空箱,锁毁,内有绒布垫痕,似曾置重物。官差驱赶甚急,余于慌乱中,于箱角暗格内摸得一硬物,似玉非玉,冰凉刺骨,上刻蟠龙云纹,匆忙塞于袜内带回。此物不祥,恐招大祸,藏之……”
下面还附了一张极其简陋的草图,画着一个巴掌大小的物件,形状不规则,中间似乎有孔,周围环绕着云龙纹饰!
不是玉玺,但显然是皇室之物!而且是被沈老七私自藏起来的!这恐怕才是那艘沉船上真正重要的、不为人知的物件!也是周秘书长和小野极力想要掩盖和寻找的东西!
“找到了……真的找到了……”继祖声音发颤,将那一页指给赵团长看。
赵团长看完,眼中精光爆射:“好!太好了!虽然沈老七死了,但这本笔记,就是铁证!证明了沉船确有皇室之物遗失,证明了周胖子他们在掩盖!徐瀚之就算想和稀泥,看到这个,也得掂量掂量!”
他立刻对王营长道:“你立刻带人,保护好沈秀姑,不能让她再出意外!”又对继祖道:“陈先生,这本笔记你先收好,下午的座谈会,我改变主意了,你要去!”
“我去?”继祖一愣。
“对!你带着这本笔记去!”赵团长目光灼灼,“不用你主动说什么,你只要在合适的时机,把这本笔记,‘不小心’让徐特派员看到就行!剩下的,我来安排!”
这是一个险招,但也是目前唯一能打破僵局的办法。直接将证据呈送到巡视大员面前,逼他表态!
继祖握紧了那本薄薄的册子,感觉它重若千钧。这上面,不仅浸透着沈老七的血,更承载着揭开几十年迷雾的希望。
下午,青浦镇公所的座谈会,注定不会平静了。窗外的雾气似乎更浓了,将这江南水乡的一切,都笼罩在一片朦胧而危机四伏的迷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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