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玑阁的日子，在一种与外隔绝的静谧中开启。最初的几日，沈清漪只是被要求熟悉阁内浩如烟海的档案分类与编目规则。那些堆积如山的卷宗，年代不一，材质各异，散发着混合着墨香、尘埃和岁月的神秘气息。她沉下心来，一丝不苟地整理、归类，仿佛真是一个被遗忘在角落的普通文书女史。然而，她敏锐地察觉到，这看似枯燥的工作背后，隐藏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秩序，某些卷宗的标记方式、存放位置，似乎暗含玄机。
更让她留意的是，这璇玑阁内，除了她，似乎还有其他几位沉默寡言的低阶吏员和一位老成的文书，他们各自忙碌，彼此间极少交流，眼神交接时也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谨慎。这里的气氛，与储秀宫的热闹、六局一司的繁忙截然不同，是一种内敛的、高度戒备的安静。
这日午后，沈清漪正在偏殿核对一批前朝的地方志，阁内那位姓赵的老文书却过来唤她：“沈女史，陆大人来了，在正堂，让你过去一趟。”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有那位新来的苏女史，也一同前去。”
苏月明？她也来了？沈清漪心中微动。月明不是被分去了尚服局吗？怎会也出现在这璇玑阁？疑惑归疑惑，她面上不显，恭敬应下，整理了一下衣冠，便随赵文书前往正堂。
苏月明也已等在正堂门外，她脸上同样带着显而易见的困惑和一丝不安，见到沈清漪，立刻凑过来低声道：“清漪，怎么回事？尚服局刚报到没两天，突然一纸调令就把我调到这里来了？这地方……怪冷清的。”
沈清漪轻轻握了握她的手，示意她少安毋躁：“既来之，则安之。想必陆大人自有安排。”
两人一同踏入正堂。陆明轩依旧站在那张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后，身姿笔挺如松。他今日未着官袍，只穿了一件深蓝色的直身，少了几分官威，却多了几分属于掌控者的深沉。堂内除了他，空无一人，连日常值守的小吏也被屏退了。
“关门。”陆明轩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沈清漪反手轻轻合上了沉重的木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息。堂内光线透过高窗，落在满是书籍卷宗的地面上，形成一道道光柱，尘埃在光柱中无声飞舞。
陆明轩的目光在沈清漪和苏月明脸上缓缓扫过，那目光锐利如鹰隼，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内心。苏月明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沈清漪则垂眸静立，等待着他的训示。
“可知为何将你二人调至此地？”陆明轩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堂内异常清晰。
苏月明按捺不住，老实回答：“回大人，奴婢不知。调令只说璇玑阁需人听用。”
陆明轩将目光转向沈清漪：“你呢？”
沈清漪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谨慎地答道：“奴婢猜想，璇玑阁之事，恐非表面整理文书那般简单。”
陆明轩微微颔首，不再绕圈子，直言相告，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在两人的心鼓上：“不错。此地，璇玑阁，表面隶属大理寺，整理编纂皇家档案古籍，掩人耳目而已。”
他顿了顿，目光更加深邃，语速放缓，确保每个字都烙印在她们脑中：“其真正身份，乃陛下亲设，直属御前，不受六部及内廷常例管辖。职责所在，乃稽查、核实、分析各类密报信息——包括但不限于百官言行、边关军情、地方异动、乃至……宫闱秘闻。”
“什么？！”苏月明失声低呼，眼睛瞬间瞪得溜圆，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陛下亲设！直属御前！稽查密报！这每一个词都远超她的想象！她下意识地看向沈清漪，却见好友虽然也瞳孔微缩，呼吸略显急促，但整体依旧维持着镇定。
陆明轩将她们的反应尽收眼底，继续道，语气肃穆如磐石：“换言之，尔等日后所接触，皆是大明最机要、最敏感之信息。你们需从无数真伪混杂、线索凌乱的密报中，梳理脉络，甄别真伪，洞察先机，最终形成简报送呈御前，供陛下决策参详。”
他目光如炬，紧紧锁定二人：“入选璇玑阁者，首重绝非才学，而是三者：绝对忠诚、心智超群、守口如瓶！忠诚，是忠于陛下，忠于社稷，不为外物所动，不为私利所惑！心智，需能于迷雾中见真章，于无声处听惊雷！守口，则是将此间一切，烂于肚腹，埋于心底，纵是至亲，亦不可吐露半分！”
他猛地加重语气，带着一股凛然的威压：“此间事务，关乎国本，牵连甚广。一言可定兴衰，一事可决生死！若有丝毫懈怠、疏忽，乃至……背叛，”他眼中寒光一闪，“后果，绝非尔等所能承担！”
苏月明已被这巨大的信息量和沉重的责任砸得有些发懵，脸色微微发白，嘴唇翕动着，却说不出一句话。她终于明白，自己踏入的是一个何等惊人又何等危险的领域！这已远远超出了她对于“女官”的所有认知。
沈清漪的心中也掀起了滔天巨浪，但她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她终于明白了陆明轩选中她的真正原因，也明白了这“璇玑阁”为何如此神秘僻静。这里不是冷宫，而是风暴眼！是帝国权力最核心、最隐秘的神经末梢！
陆明轩看着沉默的二人，最后问道：“现在，你们已知此地为何地，所司为何事。前路艰险，非同一般。若心生畏惧，此刻退出，本官可安排你们去往他处，依旧可得寻常安稳。若愿留下，便需立下誓言，自此将身心皆付于此，再无反悔之余地。你二人，如何抉择？”
堂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彼此急促的呼吸声可闻。
苏月明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她看向沈清漪，眼中带着询问与挣扎。沈清漪也回望着她，目光沉静而坚定，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苏月明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上前一步，与沈清漪并肩而立，声音因紧张而略显沙哑，却异常坚决：“奴婢……奴婢愿意留下！必当恪尽职守，严守秘密，不负大人重托！”她或许不够细腻，但骨子里的忠义与冒险精神，在此刻被点燃。
沈清漪紧随其后，清越的声音在堂内清晰回荡：“奴婢沈清漪，愿留下！必以毕生心力，效忠陛下，守护此秘，百死无悔！”
两人的声音，一沉稳，一激昂，却同样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陆明轩看着眼前这两张年轻却写满坚毅的面庞，一直紧绷的嘴角，终于微微松动，露出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满意神色。
“好。”他沉声道，“记住你们今日之言。从此刻起，你们便正式成为璇玑阁之人，已踏足帝国核心权柄之边缘。望你们……好自为之。”
挥了挥手，他示意二人可以退下。
沈清漪和苏月明躬身行礼，默默退出了正堂。重新站在庭院中，秋日的阳光洒在身上，却驱不散心底那股新生的寒意与灼热。她们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凝重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奋。
通往权力核心的幽深小径，已在她们脚下展开。而她们知道，这条路，只能前进，无法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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