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玑阁的职司渐入正轨，沈清漪与苏月明也开始像其他阁臣一样，参与轮值夜班。阁内的夜晚，比白日更显幽深静谧。偌大的宫苑，除去门口两名如同泥塑木雕般的侍卫，以及阁内轮值的她们和一名负责跑腿、传递消息的小火者，便再无他人。
今夜，恰是沈清漪与苏月明当值。窗外月色被薄云遮掩，只透出些许朦胧的清辉，将庭院中老松的枝桠映照得如同张牙舞爪的鬼影。阁内只点了两三盏必要的油灯，光线昏黄，勉强照亮条案周围的一小片区域，书架深处则完全隐没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仿佛潜藏着未知的巨兽。
苏月明本就有些怕黑，此刻更是坐立不安，手中整理着卷宗，耳朵却竖得老高，捕捉着窗外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风吹过屋檐的呜咽，远处更夫模糊的梆子声，甚至烛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都能让她惊得一颤。
“清漪……你说，这宫里晚上，不会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苏月明挨近沈清漪，压低声音，带着一丝怯意。
沈清漪正专注于核对一份关于盐引批核的密报，闻言抬起头，看着好友紧张的神色，微微一笑，安抚道：“月明姐姐多虑了。宫中乃天下至阳至贵之地，紫气笼罩，何来鬼魅？不过是风声鹤唳罢了。”她语气平静，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然而，她话音落下不久，一阵极其细微、却又异常清晰的声音，陡然穿透了沉沉的夜幕，飘了进来。
那是一个女子的哭声。
起初只是隐隐约约，似有似无，仿佛从极远的地方随风送来。但很快，那哭声变得清晰起来，凄厉而绝望，夹杂着模糊的求饶声，在万籁俱寂的深宫里，显得格外刺耳和瘆人。
苏月明猛地抓住沈清漪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她的肉里，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清……清漪！你听！有……有哭声！”
沈清漪也听到了。她的心骤然一紧，握着笔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节泛白。那哭声不似作假，充满了真实的痛苦与恐惧。但她迅速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在这深宫之中，夜晚的异常往往意味着麻烦，而璇玑阁的身份，更需她们谨慎，不能轻易卷入是非。
哭声持续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扼住了喉咙，戛然而止。
来得突然，去得也干脆。
死寂重新笼罩下来，甚至比之前更加沉重，仿佛那短暂的哭喊耗尽了周围所有的生气。唯有苏月明急促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没……没声音了……”苏月明声音发颤，“是……是结束了吗？还是……”
沈清漪凝神细听片刻，确认再无声响后，轻轻拍了拍苏月明的手背，示意她松开。她站起身，走到窗边，透过窗棂的缝隙向外望去。月色依旧朦胧，庭院空荡，并无异样。
“去叫小德子过来。”沈清漪对苏月明道。小德子便是今夜在阁外听候差遣的小火者。
苏月明如蒙大赦，连忙跑去将靠在门廊柱子上打盹的小德子唤醒。
小德子揉着惺忪睡眼进来，哈欠打到一半，看到沈清漪沉静却不容置疑的目光，立刻清醒了大半，躬身道：“沈女史有何吩咐？”
“方才，你可听到什么异常声响？”沈清漪问道，声音不高，却带着审视。
小德子愣了一下，眼神有些闪烁，支吾道：“声响？奴才……奴才方才有些困倦，未曾留意……”
沈清漪目光微凝，语气平和却带着压力：“是么？那我且问你，西六宫靠近冷宫那一带，今夜是哪位主子值守？或是哪一局在处置宫人？”
她并未直接点破哭声，而是给出了一个大致的方向（哭声传来的方向）和可能的缘由（处置宫人）。小德子闻言，脸上掠过一丝了然和惶恐，知道瞒不过，这才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道：“回女史，奴才……奴才隐约是听到些动静。方才悄悄问了路过的巡夜侍卫，说是……说是永巷那边，有个宫女偷了主子首饰，被管事嬷嬷拿住，正在……正在执行宫规。”
执行宫规……短短四字，背后隐藏的却是皮开肉绽、甚至性命攸关的残酷。
苏月明倒吸一口凉气，眼中满是惊惧。她虽知宫规森严，却未曾想夜间竟也会如此动刑。
沈清漪心中也是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可知是哪一宫的宫女？”
小德子头垂得更低，声音细若蚊蚋：“这个……奴才不敢妄加打听。只听说是……是安喜宫那边送过来的人……”
安喜宫！万贵妃！
沈清漪与苏月明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与了然。万贵妃治理宫人手段严酷，早已不是秘密。
“知道了。今夜之事，勿要再对外人提起。”沈清漪叮嘱小德子。
“是，是，奴才明白。”小德子如释重负，连忙退了出去。
阁内重新剩下她们二人。苏月明抚着胸口，心有余悸：“安喜宫……就因为偷了点首饰，就……这宫里，也太……”
沈清漪走回条案旁，缓缓坐下。油灯的光晕在她沉静的脸上跳跃。她没有说话，只是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蔓延开来，比这秋夜的凉意更刺骨。
那戛然而止的哭喊声，小德子闪烁其词背后的恐惧，“执行宫规”四个字的冰冷，以及“安喜宫”所带来的无形威压……这一切，都让她更深切、更直观地体会到宫廷华丽外表下的冷酷与无常。在这里，一个微末宫女的命运，或许就如草芥般轻贱，生死荣辱，皆系于上位者的一念之间。
她想起自己，虽身在璇玑阁这等机要之地，看似比普通宫女更有体面，但本质上，又何尝不是这巨大宫廷机器中的一环？一步行差踏错，或许下场并不会比那个夜晚受刑的宫女好多少。
权力、等级、冷酷的规则……这便是紫禁城的真实面目。
“月明姐姐，”沈清漪轻声开口，打破了沉默，声音带着一种异常的冷静，“往后在这宫里，我们更需谨言慎行，步步为营。有些事，听到了，也要当做没听到；看到了，也要当做没看到。保全自身，方能图谋将来。”
苏月明看着沈清漪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沉毅的侧脸，重重地点了点头。经此一夜，她心中那份对宫廷天真的幻想彻底破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沈清漪相似的、带着警惕的清醒。
夜值惊魂，如同一盆冰水，浇醒了她们，也让她们在这深宫之中，真正地成长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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