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璇玑阁时，已是后半夜。风雪虽歇，但寒意更重，泼水成冰。阁内值夜的小太监早已添足了银炭，将各处收拾得一丝不苟，暖意驱散了从外面带回来的凛冽寒气，却驱不散弥漫在几人心头的凝重。
陆明轩并未停留，带着关键的证物和擒获的几名活口，径直去了皇宫深处，想必是连夜向皇帝禀报这错综复杂、牵扯藩王与水师的惊天大案。璇玑阁内，暂时只剩下沈清漪、顾慎行以及被惊醒后赶来照应的苏月明。
顾慎行沉默地检查了阁内外的防卫，确认并无异常后，也隐入了暗处，他需要将今夜发生的一切，以暗卫的渠道形成密报。但他离去前，与沈清漪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冯保及其背后可能存在的势力，已然从阴影中露出了獠牙。
沈清漪褪下沾满寒气与尘泥的斗篷，苏月明立刻递上一杯滚烫的姜茶。她没有推辞，接过茶杯，冰冷的指尖感受着瓷杯传来的暖意，慢慢啜饮着，目光却落在被陆明轩留下、暂时存放在密室书案上的几样关键证物上。
那是今夜之局的缩影：一面代表着宗室威严、此刻却沾着血污和阴谋的宁王府令牌；一枚从那名“奉旨”查抄的水师将领身上强行卸下的水师腰牌，代表着被渗透的国家武力；还有……沈清漪的目光凝住，她轻轻拿起旁边一个丝绒布袋，倒出里面的东西——那是一枚做工极其精巧的金质钮扣，是从那名水师将领的内衫衣领上取下的，并非官制，显然是私物。
灯火下，金钮扣闪烁着柔和却夺目的光芒。沈清漪取过专门用于查验细微之处的水晶放大镜，凑近烛火，仔细端详。
钮扣的造型是常见的祥云纹，但工艺非同一般。黄金的纯度极高，色泽纯正，云纹的雕刻线条流畅而富有弹性，边缘处理得圆润光滑，毫无滞涩感，尤其是云纹中心镶嵌的那一颗比米粒还小的深海珍珠，光泽莹润，与金子的光芒相得益彰，更显华贵。
“这钮扣的做工…”沈清漪喃喃自语，指尖隔着丝帕轻轻摩挲着金钮扣光滑的表面，“…不像是京中银楼的风格。京中工艺多以厚重、纹样繁复见长。这枚钮扣却更显细腻、灵动，尤其是这嵌珠的爪镶技法，如此微小却牢固精准…”她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倒像是江南织造局独有的‘盘丝镶’工艺，专用于贡品级别的金玉饰品。”
苏月明一直安静地陪在一旁，闻言也凑过来仔细看了看，她虽不精通此道，但出身官家，见识不凡，也看出这钮扣绝非寻常之物。她压低声音，带着一丝惊疑：“江南织造局？那不是…历来与万家关系匪浅吗？莫非这又是万家的…”
她的话未说完，但意思已然明确。万家，即已倒台的万贵妃娘家，其根基虽在北方，但与富庶的江南向来联系紧密，通过联姻、门生故旧等方式，势力盘根错节。江南织造局作为为宫廷提供顶级丝绸和部分金玉器物的机构，与万家有牵连是极有可能的。
话音未落，密室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是赵文书略显紧张的声音：“沈掌事，打扰了。司礼监冯公公派人送来年礼，指名道姓，一定要您亲收。来人还在外面候着回话。”
室内瞬间一静。苏月明脸上血色褪去，担忧地看向沈清漪。冯保！在这个敏感的时刻，送来年礼？
沈清漪握着金钮扣的手微微一顿，随即面色恢复平静。她将钮扣小心放回丝绒布袋，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袍，对苏月明递去一个安抚的眼神，然后沉稳地应道：“请进来。”
赵文书引着一名面白无须、笑容可掬的小火者进来。那小太监手中捧着一个一尺见方的紫檀木锦盒，对着沈清漪恭敬行礼：“奴婢奉冯爷爷之命，特来给沈掌事送上年节心意。冯爷爷说，年关事忙，沈掌事辛苦了，一点薄礼，不成敬意，还望沈掌事莫要推辞。” 他言语客气，姿态放得极低，但那双眼睛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沈清漪神色如常，接过那沉甸甸的锦盒，淡淡道：“有劳公公跑这一趟，替我多谢冯公公美意。”
小太监笑着应了，又道：“冯爷爷还让奴婢带句话给您——‘风雪夜归人，当心路滑’。” 说完，便躬身退了出去。
锦盒放在书案上，室内再次只剩下沈清漪与苏月明。苏月明迫不及待地上前：“清漪，他这是什么意思？风雪夜归人…当心路滑…这分明是…”
“是警告。”沈清漪打断她，声音很轻，却带着冰冷的确定。她伸出手，缓缓打开锦盒。
盒内铺着明黄色的软缎，上面静静地躺着一对翡翠耳坠。翡翠成色极佳，通透如水，毫无瑕疵，雕刻成精致的玉兰花苞形状，用细细的金链穿着，价值不菲。旁边还有一张折叠的素笺，上面是冯保那熟悉的、带着几分圆润柔媚笔迹的八个字：风雪夜归人，当心路滑。
沈清漪没有去碰那素笺，而是用指尖拈起一枚翡翠耳坠，将其举到烛光下，仔细端详。烛火透过通透的翡翠，映出柔和的光晕。她的目光极其专注，一寸寸地扫过翡翠的每一个切面，每一个弧度。
忽然，她的指尖在耳坠金制挂钩与翡翠连接的内侧，一个极其隐蔽、若非刻意寻找绝难发现的角落，停顿了一下。那里，有一个需要用放大镜才能看清的、浅浅的刻痕——是一个小小的、却笔画清晰的“万”字！
苏月明也透过放大镜看到了那个字，倒吸一口凉气，声音发颤：“万…他…他这是挑衅！还是想栽赃？”
沈清漪放下耳坠，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寒芒。“都不是。”她将耳坠放回锦盒，轻轻合上盖子，仿佛合上了一个潘多拉的魔盒。“这是他划下的道。他在告诉我，他知道我们查到了哪里，知道我们怀疑什么。他在提醒我，万家虽倒，余威犹存，而他冯保，与这余威，脱不了干系。这‘当心路滑’，既是警告我前路危险，或许…也是在暗示，他知道昨夜永定河畔发生的一切。”
她抬起头，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雪光映照下，她的侧脸线条清晰而冷静。“这盘棋，越来越有意思了。”
冯保此举，看似嚣张，实则也将他自己更深入地暴露了出来。他将这带着万家标记的礼物送到璇玑阁，送到她沈清漪手上，这本身，就是一个极其重要的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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