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署一位须发花白的老太医仔细检查了春桃的手背，又摸了摸骨，确认只是皮肉筋骨挫伤，并未伤及骨头，开了些活血化瘀、消肿止痛的膏药，嘱咐近日不可用力，需好生将养。
领路的小太监甚是机灵，帮着取了药，又一路将李凤瑶主仆二人送回了储秀宫西院。经过广场上那一闹，再加上七皇子萧景腾明确的态度，宫中这些底层仆役最是懂得看风向，对这位看似落魄却颇得皇子青眼的李秀女，态度恭敬了不少。
回到西院那间略显简陋的厢房，已是午后。阳光透过窗棂，在室内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飘浮着细微的尘埃。
春桃手上的伤处敷了药，清凉的感觉缓解了部分疼痛，但精神上的惊吓和后续的奔波让她显得有些萎靡。李凤瑶让她在榻上歇着，自己动手将太医署带回来的膏药放好，又去小茶炉上烧了热水。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水将沸未沸时发出的轻微“滋滋”声。春桃靠在榻上，偷偷打量着正在忙碌的姑娘。阳光勾勒出李凤瑶清瘦却挺直的背影，她的动作有条不紊，带着一种与这具身体年龄不符的沉稳和老练。
春桃的心绪复杂难言。今天的经历对她来说，如同做梦一般。姑娘变了，变得让她感到陌生，却又……莫名地安心。以前在府里，姑娘虽是嫡女，但因夫人早逝，老爷又忙于公务，性子养得有些怯懦，遇事只知道躲起来哭。可今天，姑娘竟然为了她，当众扭伤了吏部千金的手腕！那可是张莲儿啊！以前在闺秀圈子里，张莲儿就没少明里暗里挤兑姑娘，姑娘从来都是忍气吞声。
而更让春桃震惊的是七皇子殿下的态度。殿下不仅没有责怪姑娘，反而处处维护，甚至驳回了王公公想要革除姑娘秀女身份的话！这简直是……天大的恩典！可姑娘呢？面对七皇子的回护，她似乎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惊喜或惶恐，依旧是那副平静的样子，仿佛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或者……她并不十分在意？
“姑娘……” 春桃忍不住小声开口，打破了室内的沉寂。
李凤瑶正将烧开的水倒入茶壶，闻言动作未停，只是微微侧头：“嗯？手还疼得厉害？”
“不，不是……” 春桃摇摇头，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心中的疑惑，“姑娘，您……您今天……好像一点都不怕？”
李凤瑶提着茶壶的手顿了顿，随即继续倒水，氤氲的水汽模糊了她一瞬间的神情。“怕？” 她的声音透过水汽传来，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飘忽，“怕有用吗？”
春桃一愣。
李凤瑶将倒好的温水递了一杯给春桃，自己则端着另一杯，走到窗边，望着院子里那几株在秋风中摇曳的枯芭蕉。“春桃，” 她背对着春桃，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沉重，“李家已经倒了，父亲身陷囹圄，生死未卜。我们现在，是真正的无依无靠。在这深宫里，怕，只会让人变得更软弱，更容易被欺负。”
春桃听着，鼻子一酸。是啊，老爷入狱，家产抄没，以往那些巴结李家的亲戚朋友瞬间作鸟兽散，只有她这个从小被卖入李府、受姑娘些许照拂的小丫鬟，还傻傻地跟着来了这吃人的地方。怕，确实没用。
“可是……可是今天您得罪了张秀女，她父亲是吏部郎中，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还有……还有七皇子殿下……” 春桃的声音带着担忧，“殿下今天帮了我们，可是……可是天家的恩宠，谁能说得准呢？万一哪天殿下厌了……”
李凤瑶转过身，看着春桃那双充满忧虑的圆眼睛，心中微微一动。这小丫鬟，倒是真心实意为她着想。她走到榻边坐下，语气缓和了些：“张莲儿不过是个跳梁小丑，不足为惧。至于七皇子……”
她顿了顿，脑海中浮现出萧景腾那双清澈中带着热切和欣赏的眼睛。那份“欣赏”来得突兀，却似乎并非作假。他口中的“女战神”，他破例的维护……这一切，都透着一股不寻常。
“七皇子殿下，” 李凤瑶斟酌着词句，既是对春桃说，也是对自己分析，“他或许……与这宫里的许多人不同。他今日之举，看似冲动，实则颇有章法。王公公那般刁难，被他三言两语便压了下去，可见其并非毫无心机的纨绔子弟。”
春桃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奴婢也觉得七殿下是好人！上次在御花园，我不小心摔了一跤，还是殿下路过让身边小太监扶我起来的呢！一点架子都没有！”
哦？还有这事？李凤瑶眸光微闪。看来这位七皇子，平素待人确实比较宽和。但这深宫之中，仅凭宽和，是活不下去的。他今日力保自己，除了那份莫名的“欣赏”之外，是否还有别的考量？比如，借她这个“异类”，来试探某些人的反应？或者，他本身就与某些势力不对付？
信息太少，难以判断。但无论如何，萧景腾目前是她在这宫中唯一可以借用的“势”。这份势，用得好，是护身符；用不好，便是催命符。
“春桃，” 李凤瑶正色道，“七皇子殿下的恩情，我们记在心里。但在这宫里，最重要的，还是要靠自己。从今日起，你需更加谨慎，少说话，多观察。任何人给你的东西，无论是吃的用的，都要留个心眼。遇到事情，不要慌，先告诉我。”
她的语气严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春桃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用力点头：“姑娘放心，春桃记住了！春桃一定小心，绝不给姑娘添麻烦！”
看着春桃郑重的样子，李凤瑶心中稍安。她如今势单力薄，春桃是她身边唯一可信的人，必须让她尽快成长起来。
“你的手需要休养，这几日杂事我来做便是。” 李凤瑶起身，开始整理房间。她的动作依旧带着军中那种简洁高效的习惯，很快便将原本有些凌乱的房间收拾得井井有条。
春桃看着姑娘利落的动作，又是一阵恍惚。姑娘以前……连自己的手帕都叠不好啊……
夜幕渐渐降临，西院愈发寂静。其他秀女似乎也刻意避开了这个“是非之地”，无人前来打扰。
用过晚膳（依旧是春桃去领回来的，伙食明显比昨天好了些），李凤瑶让春桃早早歇下。她自己则吹熄了油灯，坐在窗边的黑暗里，任由清冷的月光洒在身上。
宫墙之外，隐约传来更鼓声。一下，两下……悠远而空寂。
这具身体很疲惫，但她的精神却异常清醒。白天的冲突，萧景腾的介入，王公公的刁难，还有春桃那双充满依赖和担忧的眼睛……一切都提醒着她所处的环境是何等复杂险恶。
然而，比这宫廷倾轧更让她揪心的，是狼牙崖的仇恨，是父亲（原主父亲）的冤屈，是叛徒吴奎如今可能享有的荣华富贵！
必须尽快行动。不能坐以待毙，不能真的将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选秀或皇子的欣赏之上。
调查！必须开始调查！从原主父亲的案子入手，从吴奎这个关键人物入手！
可是，该如何着手？她一个刚入宫的秀女，无权无势，行动受限，连打听消息都困难重重。
目光，再次落在了那支普通的木簪上。或许……可以从原主带来的物品开始查起？那些看似不起眼的旧物中，会不会隐藏着什么线索？
还有萧景腾……他贵为皇子，是否有渠道接触到一些案卷档案？但贸然向他求助，风险极大，无异于与虎谋皮。
思绪纷乱，如同缠在一起的线团。但李凤瑶的眼神，在月光下却越来越亮，如同暗夜中准备捕猎的豹子。
无论多难，这条路，她一定要走下去。
西院的夜晚，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而在这寂静之下，一颗复仇的种子，已经悄然破土，开始在这深宫的土壤中，顽强地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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