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白狼羌提供的充足粮秣、御寒皮裘，尤其是那两名经验老到的羌人向导——老猎人木吉和他的儿子扎西，队伍的行进速度和质量得到了质的提升。木吉父子对陇山西麓的沟壑山林了如指掌，总能找到最隐蔽、相对好走的路径，巧妙地避开了几处可能有流寇或大型部落活动的区域。苻坚下令，将部分新得的肉干和青稞炒面分发给最疲惫的士兵，温暖的羊皮也优先配给了伤员和老弱。这一举措虽小，却让将士们真切感受到了希望，低迷的士气如同被吹燃的炭火，重新泛起红光。
然而，身体的疲惫可以缓解，精神的弦却始终紧绷。越是靠近目的地略阳，斥候派出的就越频繁，窦冲甚至亲自带着最得力的手下，前出二十里侦察。略阳，这座陇右重镇，氐人传统聚居区之一，此刻在众人心中，既是希望的灯塔，也可能是风暴的中心。苻坚（李维）深知，历史上的略阳在此时应是各方势力渗透争夺的混乱之地，绝不会因其曾是苻秦旧地就轻易臣服于一个落魄的天王。
这一日，队伍在一处避风的山坳里进行午间短暂休整。木吉老人被请到了苻坚、窦冲、郝晷几人围坐的火堆旁。火堆上烤着面饼，散发着焦香。
“木吉老爹，”苻坚将一块烤得最好的饼子递给老猎人，语气平和，“再往前，就是略阳地界了。依你看，如今那城里…是个什么光景？由谁主事？兵马多少？”
木吉接过饼子，浑浊却精明的眼睛看了看苻坚，又看了看周围几位显然是将领的人物，咂摸了一下嘴，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语慢慢说道：“陛下…头人…略阳城，现在就是一锅滚开的油，谁都想伸勺子，可又怕烫着手。”
他掰着黑瘦的手指头：“城里头，原先的太守老爷，听说长安乱了，慕容家打过来，早就带着家眷细软跑得没影了。现在城里说话声音最大的，是本地氐人豪强，叫强熙。他家里养着好几百部曲私兵，占了府库，自封了个什么‘护羌校尉’，拉拢了一批小豪强，算是暂时镇住了场面。”
“强熙…”苻坚和窦冲对视一眼，这个名字，需要重点留意。
“但这强熙，位子坐得可不稳当。”木吉压低了声音，“城外不远，就有好几股人马盯着呢。一股是羌人，是当年被…被朝廷打散了的烧当羌残部，现在聚拢了千把人，头领叫饿何，凶得很，时常到城下打草谷，嚷嚷着要抢回他们的草场盐池。” 老人顿了顿，脸上露出更凝重的神色，“还有一股，更麻烦。占了西北边洛门那个旧军寨。”
“哦？是哪路人马？”窦冲急切地问。
“领头的听说是个汉人，叫薛瓒（zàn）。”木吉道，“这人来历有点模糊，有的说他是北边哪个郡逃过来的散兵游勇头子，有的说他本就是陇西的豪侠，趁乱拉起了一支队伍。他手下什么人都有，汉人、氐人，还有些小部落的羌人，凑了大概五六百号，装备不齐，但看起来都是敢拼命的老油子。打的旗号也乱，有时挂个破旧的‘秦’字旗，有时又什么都不挂。他们占了洛门戍，也不怎么出来抢，但就像秃鹫盯着将死的牲口，让人心里发毛。”
郝晷捻着胡须，沉吟道：“陛下，如此看来，这薛瓒像是个观望风色的投机之辈。他打着‘秦’的旗号，或许是心向前朝，或是借此收拢人心，但也可能随时改换门庭。”
窦冲浓眉紧锁：“城内豪强割据，城外羌部觊觎，还有这么一股来历不明、立场暧昧的武装盘踞要地…略阳这潭水，真是浑得很！陛下，我军虽得补给，然兵力疲敝，恐难正面力敌三方。是否…暂缓入略阳，先在外围寻觅一处堡垒据点，徐图发展？”他提出了稳妥的建议。
苻坚沉默着，目光投向地上根据木吉描述草绘的略阳周边地形图，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李维的现代思维和符坚的军事经验在飞速融合、推演。
强攻？代价太大，即便成功，也必然损失惨重，城外虎视眈眈的饿何和薛瓒正好坐收渔利。
绕开？则失去了快速获得一个稳固根据地的机会，时间不站在自己这边，慕容垂的主力或关中其他变乱随时可能波及此地。
必须有一个更巧妙、代价更小的方法。他的目光在地图上的“洛门戍”和“略阳城”之间来回移动。薛瓒…投机者…强熙…本地豪强…他们之间，绝非铁板一块，反而充满了猜忌和利益冲突。
一个计划的雏形逐渐在苻坚脑中清晰起来。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冷静而锐利的光芒。
“…窦冲。”
“末将在！”
“…选派机灵可靠的斥候，持朕的信物…”苻坚从怀中取出那枚残损的玉璜，又让郝晷草草写就一封短信，“…潜入略阳城，不必接触强熙，想办法…交给城中可能还对大秦存有忠心的旧吏，或者…与强熙有隙的其他家族。信中不必多言，只写——‘天王已至陇右，不日将临略阳，清算逆乱，赏功罚罪’。”
这是打草惊蛇，也是投石问路。他要让略阳城内部先乱起来，让强熙疑神疑鬼，也让潜在的忠诚者看到希望。
“…影狼。”
“属下在！”一直如同影子般沉默的影狼应声。
“…你亲自带两个人，去一趟…洛门戍。不要暴露，远远观察薛瓒所部动向、营寨布置、士气如何。最重要的是…看他们与略阳城，与羌部饿何，可有任何接触迹象。摸清他的底细和真正意图。”
他要精准把握这支墙头草军队的脉搏。
“…王老七。”
“小人在！”老兵王老七赶紧上前。
“…整顿队伍，检查军械。从现在起，行军时打起朕的旧日旌旗！虽然残破，但要让人看清，是朕来了！”
他要亮明旗号，不再隐藏。一方面震慑宵小，另一方面，也是告诉所有还在观望的氐人羌人——苻坚，回来了！这面旗帜本身，就是最强的政治武器。
“…木吉老爹，”苻坚最后看向老猎人，“...可有路径，能让我军悄无声息，抵达略阳城外，一处既能观望城池，又易守难攻之地？”
木吉捻着胡须，眯眼想了片刻，眼睛一亮：“有！有一条采药人走的小路，能通到略阳东南面的飞鸟山，那山势陡峭，山顶平坦，能俯瞰整个略阳城和周边河谷。上山只有一条窄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好！”苻坚猛地一拍大腿，“就先去飞鸟山！窦将军，前出侦察，确保路径安全隐秘！”
命令一道道下达，清晰而果断。窦冲、影狼、王老七立刻领命而去，整个营地如同精密的机器般迅速运转起来。
郝晷看着苻坚，眼中充满了惊叹。这位陛下，在巨大的压力和多变的局势前，非但没有慌乱，反而思维愈发缜密敏锐，手段层出不穷，既有帝王的威严决断，又有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能洞察人心的奇异能力。他不再仅仅是一个逃亡的皇帝，更像一个高明的棋手，开始布局落子。
队伍再次开拔，在木吉父子的引领下，转向那条隐秘的采药小径。山路崎岖，但将士们因为有了明确的目标和陛下的布局，脚步反而愈发坚定。
两日后，苻坚率领队伍成功抵达飞鸟山，并迅速占据了这座易守难攻的天然堡垒。站在山顶，略阳城灰黑色的城墙和城内错落的屋顶清晰可见，城外河流如带，更远处，隐约可见羌人饿何部落的帐篷和洛门戍军寨的轮廓。
窦冲派出的斥候也陆续带回消息：略阳城内果然因为那封突然出现的“天王手书”而暗流涌动，强熙加强了城防和巡查，对几家素来不服他的家族监视更严，城内气氛紧张。几家小豪强家族则闭门不出，态度暧昧，似乎在观望等待。
又过了一日，影狼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返回，带来了关于洛门戍薛瓒部更详细的情报：“陛下，薛瓒所部约五百人，营寨简陋但布置得法，戒备森严，多是亡命之徒。但他们粮草似乎极为匮乏，军士面带菜色。曾有小股人马试图与羌部饿何交易盐粮，但被饿何狠狠勒索了一番，几乎空手而归，双方关系紧张。与略阳城强熙，未见明面往来，但属下潜伏时，发现曾有行迹诡秘之人深夜出入薛瓒大营，似是从城中而来，薛瓒与之密谈良久，不欢而散。”
所有信息汇聚到苻坚这里。略阳的局势如同一盘迷雾重重的棋，但他已经看到了落子的关键点——薛瓒部处境艰难，与羌人饿何有矛盾，与强熙私下有联系但关系似乎并不融洽。强熙内部不稳，人心浮动。
是时候，下一着狠棋，将这潭水彻底搅浑，火中取栗了！
苻坚的目光再次投向山下的略阳城，眼神冰冷而锐利，一个利用薛瓒的困境、强熙的猜疑和城内暗流的三重计划，已然在他心中成型。
“…郝晷，再替朕写一封信。”
“陛下，写给谁？”
“…写给洛门戍，那个…薛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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