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淅淅沥沥，敲打着长安城头残破的旗帜，冲刷着凝固的血痂，却洗不净弥漫在空气里的铁锈味和死亡气息。这雨，对于筋疲力尽的守军而言，是刺骨的折磨，却也暂时浇熄了战火，带来了一丝畸形的宁静。
然而，这宁静之下，暗流汹涌更甚。
吕光军营深处，中军大帐灯火通明，将帐内人影投在毡布上，拉得忽长忽短，如同鬼魅起舞。帐外亲兵肃立，雨滴顺着他们的铁盔滑落，眼神警惕地扫视着黑暗，隔绝了内外的一切声息。
帐内，炭盆驱散了些许寒意。吕光踞坐于胡床之上，依旧甲胄在身，虬髯上挂着细小的水珠。他面前的地上，跪着那名从北地冒死前来、几乎脱力的信使。几名吕光最核心的心腹将领，如弟吕宝、子吕纂、大将杜进、姜飞等，皆环立左右，面色凝重。
那封被雨水浸得有些模糊的绢书，正摊在吕光面前的案几上。上面的字迹仓促而潦草，却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匕首，刺入观者的眼中。
信使气息稍定，用沙哑的声音补充着绢书未尽之言：“…大将军明鉴！消息千真万确！是姚都督…不，是姚苌那狗贼的心腹幕僚偷偷送出的！就在三日前，姚苌大营突然爆发恶疾！上吐下泻，发热呕血，军医束手无策，死者已逾数百，且蔓延极快！营中人心惶惶，皆言…皆言是吃了长安送去的‘劳军粮’所致！姚苌本人虽未见病状，但已雷霆震怒，封锁消息，严查粮草来源，扬言…扬言要陛下…要长安付出代价！”
帐内一片死寂，只有炭火偶尔噼啪作响，和帐外淅沥的雨声。
吃了长安送去的粮草？爆发瘟疫？
所有将领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了案上那封密信，然后又齐刷刷地看向主帅吕光。
吕光的脸色在跳动的火光下明暗不定，粗犷的面容上看不出丝毫情绪，只有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微微眯起，闪烁着极度危险的光芒。他伸出粗大的手指，轻轻点着绢书上“劳军粮”三个字，沉默良久。
“长安…还有余粮劳军？”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听不出喜怒。
众将一愣。是啊，长安被围困至此，粮尽援绝，人相食的惨状他们都略有耳闻，哪里还能有余粮送去给姚苌？即便有，又怎会恰好吃了就爆发瘟疫？
除非…
除非那根本就不是什么劳军粮！而是…毒饵！
一个可怕而疯狂的念头，瞬间击中了帐内每一个人的心神！
陛下…竟然向姚苌投毒？！用这种绝户计？！
震惊、骇然、难以置信…甚至还有一丝隐秘的恐惧，在将领们眼中迅速闪过。他们都是百战余生之辈，战场上杀人如麻，但用瘟疫作为武器，依旧是触碰了某种难以言说的底线，令人不寒而栗。
吕光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电，扫过众将：“此事，出我之口，入尔等之耳。若有半字泄露，动摇军心，休怪某刀下无情！”
“末将遵命！”众将心头一凛，齐齐躬身抱拳，背后却惊出一身冷汗。他们明白，这个消息太过骇人，一旦传开，不仅会极大打击长安守军本就脆弱的士气，更会让吕光军中对那位深宫中的皇帝产生难以预料的猜忌和恐惧——一个能用出如此手段的君王…
吕光挥挥手，让那几乎虚脱的信使先下去休息。帐内再次陷入沉寂，气氛却比之前更加凝重压抑。
“父亲…”吕纂年轻气盛，忍不住开口，脸上带着后怕和兴奋交织的复杂神色，“若此事为真…那姚苌自顾不暇，北地威胁顿解！我军后方无忧矣！此乃天助父亲！”
其他将领闻言，眼神也闪烁起来。是啊，姚苌若被瘟疫困扰，甚至…就此一命呜呼，那盘踞北地的最大隐患岂不瞬间消除？这对于刚刚回归、亟待立足的吕光集团而言，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然而，吕光的神色却丝毫没有轻松。他缓缓摇头，目光变得更加幽深：“姚苌死不死，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用了此计…”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被帐外的雨水听去：“…此计甚毒，亦甚险。成了，可暂缓北地之危。若不成，或是消息走漏…陛下之声望，皇室之威严，将荡然无存。届时，这关中…乃至天下，会如何看待苻氏？”
众将悚然一惊，瞬间明白了吕光的深意。
投毒之事，无论成败，都是一把双刃剑，极度损伤执政的合法性和道德威信。一个失去民心和士族支持的皇帝，即便暂时解了围，又能坐稳多久的江山？
吕光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眼中精光闪烁，显然在急速权衡着。
原本，他挟西域大胜之威，率精锐之师归来，面对的是一个危在旦夕的皇帝和一座岌岌可危的都城。他是救世主，手握绝对的主动权。他可以忠君勤王，博取盖世功勋和皇帝的绝对依赖；他也可以…待价而沽，甚至趁机攫取更大的权柄。
但现在，北地突然传来的这个消息，像一颗投入棋盘的乱子，打乱了他所有的盘算。
陛下用了如此极端的手段，显示其处境已恶劣到无以复加，也显示其心性决绝狠辣。救这样的皇帝，是功勋，但也可能是养虎为患？更何况，一个威信扫地的皇帝，还能给他带来多少实际的好处？
但如果…如果不救，或者救而不尽全力…坐视慕容冲和苻坚两败俱伤，甚至长安陷落…他吕光又该如何自处？是趁机收编残部，割据凉州？还是以复仇之名，扫平慕容冲，然后…？
无数的念头在吕光脑中翻滚碰撞。帐外雨声潺潺，帐内却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每一位将领都屏息凝神，等待着主帅最后的决断。这个决断，将不仅关系到长安的存亡，更关系到他们所有人的未来，甚至整个北方的格局。
时间一点点流逝。
终于，吕光猛地抬起头，眼中所有的犹豫和权衡都已消失，只剩下军人特有的果决和一丝深藏的野心。
“传令！”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各营照常休整，哨戒加倍！多派斥候，严密监视慕容冲和长安动向，尤其是长安各门有无异动！”
“杜进！”
“末将在！”一员身材高瘦、眼神阴鸷的将领踏前一步。
“你亲自挑选一队绝对可靠的锐卒，扮作溃兵或民夫，想办法…摸近长安城墙，特别是…与未央宫相近的段落，仔细观察守军状态，尝试…能否与城内取得联系，但切记，不得暴露身份，不得与燕军冲突！”
“姜飞！”
“末将在！”另一员魁梧悍将应声。
“你负责整顿骑兵，尤其是具装铁骑，喂饱战马，检查鞍具兵器，明日拂晓前，必须做好随时出击的准备！目标是慕容冲的中军帅旗！”
一道道命令发出，依旧是备战，却微妙地不再提“里应外合”，而是强调了“观察”和“等待”。并且，派心腹尝试接触长安内部，其用意，耐人寻味。
众将领命，心领神会，纷纷退出大帐，各自安排。
帐内只剩下吕光一人。他缓缓坐回胡床，拿起那封来自北地的密报，就着烛火，将其点燃。绢帛在火焰中蜷缩、焦黑、化为灰烬。
跳动的火光映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眸。
“陛下啊陛下…”他低声自语，声音淹没在雨声中，“您可真是…给臣出了一道难题啊。”
雨，还在下。长安城内外，三方势力，数十万大军，无数人的命运，都在这个冰冷的雨夜里，随着那封化为灰烬的密报，悄然转向了一个更加叵测的方向。
惊雷未响，暗涌已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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