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毒得很。
昨夜下了雨,地上的血泥还没干透,就被晒得冒出一股子腥气。
苍蝇是最忙的。
它们黑压压地罩在那座用人头堆起来的“京观”上,嗡嗡声吵得人心烦。
叶轻凰坐在太守府门口的石阶上,手里拿着根狗尾巴草,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
她左臂的纱布渗出点红。
那是昨天劈开火墙时崩开的伤口。
“看什么呢?”
王玄策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从门里挪出来。
那个叫黑玉断续膏的药确实邪门,抹上一夜,骨头缝里的钻心疼就变成了麻痒。
叶轻凰把狗尾巴草往地上一扔。
“看人。”
她下巴扬了扬,指着远处那群正在搬运尸体的土司俘虏。
那些人光着膀子,皮肤黝黑,每个人脚踝上都拴着铁链。
铁链拖在青石板上,哗啦哗啦响。
“两万人。”
叶轻凰眯着眼。
“昨晚我看名册,这城里光是能拿刀的男人,就死了快两万。”
王玄策挪到她身边坐下,伸直了那条伤腿。
“怕了?”
“怕个屁。”
叶轻凰翻了个白眼。
“我就是在想,杀了这么多人,剩下那些活着的,心里得恨成什么样。”
她指着一个正在搬尸体的少年。
那孩子也就十二三岁,瘦得像只猴子,眼睛里全是血丝,死死盯着监工的唐军。
那种眼神,像是要吃人。
“恨也没用。”
王玄策拍了拍自己的伤腿。
“刀在我们手里。”
“刀能砍头,砍不掉念想。”
叶轻凰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
“我爹说过,杀人是最下乘的手段。”
王玄策愣了一下。
“师父还说过这?”
“说过。”
叶轻凰看着远处那座还在冒着热气的京观。
“他说,你要想真正占领一块地方,光把那里的人杀光没用,你得把他们的魂儿换了。”
王玄策皱起眉。
“换魂儿?”
“等着看吧。”
叶轻凰转身往府里走。
“好戏才刚开场。”
……
太守府的正堂被改成临时的议事厅。
孟山那张铺着虎皮的大椅子被撤了,换成了一张普通的木案。
薛礼坐在案后,手里拿着一份文书。
郭开山站在一旁,大嗓门震得房梁落灰。
“带上来!”
十几名土司首领被押了进来。
就是昨天在城外吐了一地的那帮人。
经过一夜的担惊受怕,这帮人现在连路都走不稳,一进门就跪了一地。
木鹿部的首领木通跪在最前面,额头贴着地,屁股撅得老高。
“大……大帅饶命!”
其他人也跟着磕头,喊什么的都有。
薛礼没理他们。
他把手里的文书看完,折起来,放在一边。
然后才抬起头。
“饿吗?”
两个字。
底下的哭喊声戛然而止。
木通抬起头,一脸懵。
“啊?”
“我问你们,饿不饿。”
薛礼的声音很平。
木通咽了口唾沫,肚子很配合地叫了一声。
“饿……”
“郭开山。”
薛礼摆了摆手。
“上菜。”
几个亲兵抬着两口大缸走了进来,放在大堂正中间。
缸口盖着红布。
土司首领们面面相觑。
这是要干什么?
断头饭?
郭开山走过去,一把掀开红布。
没有热气,没有香味。
缸里装的不是饭。
是白沙。
雪白雪白的沙子,在从窗户透进来的阳光下,闪着晶莹的光。
木通愣住了。
“这……”
“尝尝。”
薛礼指了指大缸。
木通犹豫着,哆哆嗦嗦地伸出手,在那“白沙”里蘸了一下。
然后送进嘴里。
下一刻。
他的眼睛猛地瞪圆了。
整个人像是被雷劈了一样,僵在那儿。
“这是……”
木通的声音都在抖。
“咸的?”
他又蘸了一下,塞进嘴里,用力嘬着指头。
没有苦味。
没有涩味。
只有纯正的、浓郁的咸味。
“盐?!”
木通尖叫起来。
“这是盐?!”
其他首领一听,疯了一样扑过去。
他们抓起一把白沙就往嘴里塞,哪怕咸得齁嗓子,也不舍得吐出来。
在西南大山里,盐比命贵。
他们平时吃的,是从盐井里熬出来的“土盐”,黑乎乎的,又苦又涩,吃多了还掉头发。
这种雪白如银、没有杂质的精盐,只有长安来的大贵族才吃得起。
哪怕是孟山,平时也就舍得在祭祀的时候用一点。
现在。
这里有两整缸。
“好吃吗?”
薛礼看着这帮为了抢盐差点打起来的首领,问了一句。
木通满嘴都是白沫子,跪在地上拼命点头。
“好……好吃!神物!这是神物啊!”
“想要吗?”
薛礼身子前倾,手肘撑在案上。
大堂里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首领都盯着薛礼,眼神比看见没穿衣服的娘们还热切。
“大帅……”
木通吞了口口水。
“这盐……怎么卖?”
如果能把这种盐带回寨子,别说当首领,就是当土皇帝都行。
薛礼摇了摇头。
“不卖。”
首领们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
“送。”
薛礼吐出一个字。
木通觉得自己听岔了。
“送……送?”
“归顺大唐的部族,每户每月,领一斤精盐。”
薛礼指了指那两口大缸。
“免费。”
“这只是第一批。”
“后面还有布匹,铁锅,农具。”
“只要你们是大唐的子民,这东西,管够。”
大堂里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
这种冲击力,比昨天的陌刀阵还要大。
陌刀让人怕死。
但这精盐,让人想活。
而且是想疯了一样地活。
木通跪在地上,把头磕得咚咚响。
“大帅!木鹿部誓死效忠大唐!谁敢反,我木通第一个砍了他!”
“效忠大唐!”
“大唐万岁!”
一群刚才还吓得尿裤子的首领,现在喊得比谁都真诚。
薛礼看着这帮人。
脸上没什么表情。
“别急着喊。”
他从案下抽出另一份文书。
“拿东西,得办事。”
“大帅吩咐!只要不杀头,让我们干什么都行!”
木通拍着胸脯。
“简单。”
薛礼把文书扔给郭开山。
“念。”
郭开山展开文书,清了清嗓子。
“奉武郡王令。”
“即日起,西南各部,凡满八岁孩童,不论男女,必须入‘小学’读书。”
“学费全免,包两餐。”
“若有阻挠孩童入学这,以叛国罪论处!”
“另,废除各部族原有文字、图腾,统一使用汉字,习汉礼,穿汉服。”
郭开山念完,合上文书。
大堂里一片死寂。
刚才还抢盐抢得欢实的首领们,一个个张大了嘴。
木通的脸色变了变。
“大帅……这……”
他想说,这是要挖他们的根啊。
没了图腾,没了那几句口口相传的土语,他们还算什么土司?
薛礼没说话。
他只是看了郭开山一眼。
郭开山走到那口盐缸前,把盖子重新盖上。
“不同意?”
郭开山的手按在缸盖上。
“那这盐,就没了。”
“不但盐没了。”
薛礼指了指门外。
那座京观的方向。
“你们的下场,就在那儿。”
木通打了个哆嗦。
他看了看那诱人的精盐,又想了想外面那堆人头。
根重要?
还是命重要?
还是这比金子还贵的盐重要?
这账太好算了。
“同意!”
木通大喊一声。
“读!必须读!我家那三个小崽子,明天就送来!”
“我也送!”
“这就回去抓人!”
首领们争先恐后。
只要有这盐,别说学汉字,就是让他们学狗叫都行。
……
后堂。
叶轻凰倚在门框上,听着前面的动静。
那个穿着一身不合身的唐官袍、头上戴着乌纱帽的老头走了过来。
就是那个治好了王玄策腿的孟山亲叔叔。
现在叫莫桑。
大唐册封的西南宣慰使。
“郡主。”
莫桑拱了拱手,动作别扭得很。
“你看明白了吗?”
叶轻凰没回头,问了一句。
莫桑嘿嘿一笑,露出满嘴黄牙。
“那个武郡王,比孟山狠多了。”
“哦?”
叶轻凰转过头。
“怎么说?”
“孟山杀人,是用刀。”
莫桑指了指前面。
“你爹杀人,是用糖。”
他那双浑浊的老眼里,闪着贼光。
“这一口盐吃下去,以后这些土司,就再也离不开大唐了。”
“而且,还要让娃娃们读书。”
莫桑摇了摇头,咂吧着嘴。
“再过十年,这西南大山里,哪还有什么土司?”
“全是唐人。”
“这就是断根绝户的计策啊。”
叶轻凰看着这个脏兮兮的老头。
“你既然看出来了,为什么不拦着?”
莫桑扯了扯身上那件崭新的官袍。
“拦个屁。”
他从怀里摸出一块盐晶,扔进嘴里嘎嘣嘎嘣嚼着。
“老头子我活了六十年,拜了六十年的山神。”
“山神没给我吃过一口饱饭,也没给我这一身好衣裳。”
他指了指自己的乌纱帽。
“以前我觉得,寨子就是天。”
“现在我看明白了。”
“跟着大唐,才有肉吃。”
“至于是不是土司……”
莫桑吐出一口唾沫。
“只要能活得像个人,谁在乎祖宗是谁?”
叶轻凰没说话。
她看着莫桑那副贪婪又通透的样子,忽然觉得背脊有点发凉。
她爹叶凡。
没来这西南一步。
甚至连面都没露。
就凭几车盐,几张纸。
就把这片几百年的蛮荒之地,给生吞活剥了。
……
下午。
第一批“学生”被送来了。
足有三千多个孩子。
大部分是被爹妈绑来的,有的还在哭,有的光着屁股到处跑。
太守府前的广场上,乱得像炸了窝的鸡圈。
郭开山带着一帮工兵营的糙汉子,手里拿着名单,一个个点名。
“那谁!别随地拉屎!茅房在那边!”
“站好了!排队!”
孩子们听不懂汉话,瞪着大眼睛,一脸惊恐。
直到十几辆大车被推了出来。
车上装着刚出锅的白面馒头,还有大桶的肉汤。
香味飘满了整个广场。
哭声停了。
所有孩子都盯着那些馒头,喉咙滚动。
“凡是入学的,一人两个馒头,一碗肉汤!”
郭开山举着大勺子喊道。
旁边有通译把话喊了一遍。
下一秒。
孩子们疯了一样往前冲。
叶轻凰站在台阶上,看着这一幕。
那些孩子抓到馒头,也不嫌烫,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
吃得噎住了,就灌一口肉汤。
脸上、身上全是汤汁。
但他们的眼睛亮了。
那种惊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满足。
吃饱了。
他们看向那些穿着唐军号衣的士兵,眼神不一样了。
不再是看着杀人魔王。
而是像看着神仙。
“这就是教化。”
薛礼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她身后。
他也换了身常服,洗掉了身上的血腥气。
“给他们饭吃,给他们书读。”
“让他们知道,山外面有个大唐,那里的人不愁吃穿,那里的人知书达理。”
薛礼看着那些孩子。
“不出三年。”
“这帮孩子就会成为我们最忠实的拥护者。”
“到时候,就算他们的父辈想反,这帮孩子都不会答应。”
叶轻凰深吸了一口气。
她看着那些孩子脸上的笑容。
那是真诚的笑。
但她却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敬畏。
对远在长安的那个男人的敬畏。
“我爹……”
叶轻凰喃喃自语。
“他脑子里到底装的是什么?”
“一手拿刀,一手拿书。”
“把人心算计到了骨头里。”
薛礼笑了笑。
“这就是为什么他是王爷,我是将军。”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
“刚到的急递。”
“你爹给你的。”
叶轻凰接过信,拆开。
信不长。
字迹很潦草,像是随手写的。
“丫头,架打完了就消停点。”
“别总想着杀人。”
“这世上,有些东西比刀快。”
“比如这封信。”
“我让工部给你送去了一批‘水泥’。”
“让那些土司别闲着,把昆明到大理的路,给我修通了。”
“还有,告诉薛礼。”
“我要在昆明城中心,立一块碑。”
叶轻凰往下看。
信的最后,只有八个大字。
那字写得力透纸背,透着一股子狂傲。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叶轻凰的手抖了一下。
她抬起头,看着广场上那面猎猎作响的大唐龙旗。
风又起来了。
吹得旗帜呼啦啦响。
但这声音里,不再有血腥气。
而是夹杂着馒头的香味,还有孩子们吃饱喝足后的打闹声。
叶轻凰把信折好,塞进怀里。
她摸了摸左臂的伤口。
忽然觉得不疼了。
“薛叔。”
她喊了一声。
“嗯?”
“我想去教书。”
薛礼愣了一下,转头看她。
“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去那个什么小学,当教书先生。”
叶轻凰咧嘴一笑,露出一颗小虎牙。
“我想看看。”
“能不能把这帮小狼崽子,教成大唐的看门狗。”
薛礼盯着她看了半天。
然后大笑起来。
“好!”
“只要你不把他们打残了,随你折腾。”
……
夜里。
昆明城的灯火比往常亮了不少。
街道上没了巡逻的士兵,多了一些醉醺醺的土司。
他们怀里揣着精盐,嘴里嚼着大唐的干粮,在那儿说着胡话。
没人再提复仇。
也没人再提孟山。
死人已经死了。
活人还得过日子。
王玄策坐在屋顶上,看着这满城灯火。
手里拿着叶轻凰给他的那个馒头。
凉了,有点硬。
但他还是咬了一口。
“师父。”
他看着北方的星空,那是长安的方向。
“我懂了。”
“这才是真正的大唐。”
不是靠马蹄踏平的。
是靠这一口一口的馒头,一把一把的盐,还有一个一个的汉字。
给喂出来的。
大唐。
这是个能让人把膝盖跪碎了,还要喊万岁的怪物。
而他们。
正在亲手把这怪物,养得更大。
“咚——”
远处的更鼓响了。
新的一天来了。
在这西南边陲,大唐的根,算是扎下去了。
再也没人拔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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