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娜·夜风那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的话语,像一块精准投入林云本就波澜起伏、尚未完全平复的心湖的石子,瞬间激起了新的、更加深邃的涟漪。
“对了,还有一件事。”她看着林云脸上尚未完全褪去的、因家人离散而产生的复杂情绪——那混合着庆幸、酸涩与空落的复杂神情,语气依旧平稳地补充道,“你在暴风城惹出的那些……‘事迹’,已经通过某些渠道传到了菲拉斯。将军已知晓,她请你明天去羽月要塞一趟,亲自向她说明一下情况。”
林云的心猛地一沉,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如同悬在头顶的第二只靴子,终于落下。
他在暴风城捅出的天大娄子——无意间窥破黑龙公主奥妮克希亚潜伏的秘密、随之而来的全城追捕与军情七处的重点关注、乃至最后引得那头记仇的上古巨龙不惜跨海追杀——这些足以震动联盟高层、甚至影响局部局势的消息。
显然已经通过某种隐秘而高效的渠道(也许是库尔提拉斯海军与羽月要塞的定期联络,也许是塞拉摩方面基于安全考虑发出的通报,甚至可能是地精那无孔不入的情报网络),跨越了无尽之海,传到了这片相对偏远的菲拉斯雨林,传到了那位以睿智、远见、谨慎和守护卡利姆多南部海岸线安宁为己任的暗夜精灵哨兵将军——珊蒂斯·羽月的耳中。
这位经历过上古之战、见证了无数纪元变迁的将军,以其对威胁的敏锐嗅觉和果断手段着称,她绝不会对自己管辖的区域内,突然出现林云这样一个身怀巨大秘密、并能引来黑龙公主亲自追杀的巨大不稳定因素视而不见。这次召见,既是询问,也是审视,更可能是一场决定他去留的裁决。
“我明白了。”林云点了点头,脸上努力维持着惯有的、古井无波的平静,但内心深处却已是波涛汹涌,远非表面看起来那般镇定。
他知道,明天的会面将至关重要,其意义甚至不亚于他在暴风城与奥妮克希亚的第一次照面。
这将决定他是否还能被允许留在这片他视为家园的土地,是否还能在这里等待与家人重聚,甚至可能间接影响到他那分散在各处、尚未完全安顿好的家人们的未来安危。他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谨慎再谨慎地应对。
莱娜没有再多说什么,她似乎完成了传话的任务,目光转向身旁如同小松树般挺立的林磐,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结实的肩膀,语气缓和了些许:“今天你父亲回来了,你们父子好好说说话。明天一早,我会准时过来接他去要塞。”
说完,她对林云再次微微颔首,算是告别,随即转身,迈着暗夜精灵特有的、轻盈而矫健的步伐,如同融入林间的雾气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座弥漫着复杂情绪的小山包,将这片暂时宁静的空间,完全留给了这对久别重逢、关系微妙的父子。
山顶上,一时间只剩下林云和林磐父子二人。清晨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冠,投下斑驳的光斑,微风拂过,带来草木的清新气息,却吹不散那份弥漫在两人之间的、略带生疏的沉默。
林云的目光,再次落在眼前这个几乎快到自己肩膀高的儿子身上。他仔细端详着林磐身上那套明显是精心制作、贴合身形的皮甲,看着他背后那柄虽然未开刃、但形制标准、保养良好的练习短剑,感受着儿子眼神中那份超越年龄的坚毅与沉稳,心中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他离开时,林磐还是个需要佐拉时时看顾、只会拿着木剑胡乱比划、眼中充满依赖的孩子;而如今,站在他面前的,已然是一个经历了严格训练、初具战士风骨、眼神中带着独立与担当的少年。时光的流逝与环境的磨砺,在他身上留下了清晰而深刻的印记。
“你……长大了很多。”林云有些干涩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下意识地想伸出手,像过去那样揉揉儿子柔软的发顶,但手抬到一半,看着儿子那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和挺直的脖颈,又觉得这个动作似乎已经不再合适,那只手最终有些尴尬地落在了自己的腿上。
林磐抬起头,清澈而锐利的目光直视着父亲,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质感,却也透着一股与他年龄不符的认真和早熟。
“莱娜教官教了我很多。格斗技巧,野外生存,还有……辨认草药和处理伤口。她说,一个真正的战士,不仅要懂得如何战斗,更要明白为何而战,要守护对自己最重要的东西。”
他顿了顿,声音稍稍低沉了一些,带着一种陈述事实般的平静,“妈妈带着弟弟回了裂蹄氏族,姐姐跟着塔恩爷爷去了很远很远的雷霆崖……这个家,不能空着,需要有人守着。”
儿子简单而直接的话语,却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地敲击在林云的心上。他清晰地听出了那平淡语气下,儿子过早承担起的那份沉甸甸的责任感,以及对他这个父亲长期缺席、未能履行守护职责的那一丝无声却尖锐的质问与失落。这份懂事,让他心疼,更让他愧疚。
“对不起,磐儿。”林云不再犹豫,他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儿子齐平,目光坦诚地迎上那双酷似自己的眼睛,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与郑重。
“父亲这次离开这么久,遇到了非常多、非常棘手的麻烦,有些甚至超出了我的预料。我不得不暂时离开,去处理它们,以免那些麻烦波及到你们。这是我的失职,也是我的无奈。”
他深吸一口气,承诺道:“但是现在,我回来了。我会尽全力去处理好所有遗留的问题,扫清那些威胁。我向你保证,我会把这个家重新聚拢起来,我们一家人,一定会再团聚。”
林磐静静地听着,那双沉静的眼睛仔细地审视着父亲脸上的每一丝表情,似乎在衡量他话语中的真诚与分量。
良久的沉默之后,他用力地点了点头,简短地回应道:“嗯。我相信你。”但他随即又补充了一句,带着少年人的直率,“莱娜教官私下里跟我说过,她说你……很强,比很多人想象的都要强。但是,”他顿了顿,小脸上露出一丝担忧,“她也说,你招惹的麻烦,也很大,非常大。”
儿子的话,让林云心中既有一丝暖意,又增添了几分沉重。莱娜的评价,既是一种潜在的认可,也点明了他即将面对珊蒂斯将军时,需要解释清楚的核心问题。
父子之间那因长久分离而产生的隔阂与生疏,在这简短却坦诚的对话中,似乎悄然消融了一些。
林云不再试图用对待小孩子的方式与儿子交流,而是开始像对待一个逐渐成熟的伙伴那样,简单询问起林磐在莱娜手下接受训练的具体情况,遇到的困难,学到的技能。
林磐也一板一眼地回答着,语气中带着对莱娜教官的尊敬,偶尔还会站起身,认真地比划几个新学到的、用于发力或格挡的战斗姿势,眼神中闪烁着对力量的渴望与掌握新技能的兴奋。
夜幕缓缓降临,菲拉斯的雾气渐渐弥漫开来,带着沁人的凉意。林云在空荡、积了些灰尘的屋子里,生起了久违的篝火,跳动的火焰驱散了夜的黑暗与寒意,也带来了一丝虚幻的温暖。
他找出储存粮食的地窖(幸运的是,入口隐蔽,并未在娜迦的袭击中被破坏),用里面所剩不多的雾薯和风干的肉条,简单烹制了一顿虽然简陋、却充满了“家”的味道的晚餐。
父子二人围坐在噼啪作响的火堆旁,借着摇曳的火光,吃着简单的食物。林云挑着一些不那么危险的经历,比如在暮色森林看到的奇特生物、乘船时见过的巨大海兽(隐去了迪菲亚和潜艇的部分),缓缓讲述给儿子听。
林磐则听得十分专注,偶尔会提出一两个问题,眼中充满了对广阔世界的好奇。尽管这个家不再完整,失去了往日的热闹与喧嚣,但这份劫后余生、父子独处的静谧与温情,依旧如同温暖的泉水,悄然流淌过林云饱经风霜的心田,驱散了些许他归家后感受到的深刻失落与沉重负担。
然而,一想到明天清晨即将踏入羽月要塞,直面那位以智慧和严厉着称的珊蒂斯·影歌将军,林云的心便无法完全放松下来,如同有一根无形的弦始终紧绷着。
在火光的阴影中,他沉默地思索着,必须在脑中反复推敲好明天的说辞——既要合理解释清楚暴风城一系列事件的起因和经过(尤其是与奥妮克希亚的冲突),又要巧妙地规避和模糊自己最核心、最危险的秘密(诸如深渊领主的血脉源头、与娜迦女海巫瓦斯琪的复杂关联等),同时,还必须竭尽全力争取继续留在菲拉斯的许可,这里是他的根,是他与家人约定的重聚之地。
这将是一场不亚于面对奥妮克希亚龙息考验的、关乎智慧与言辞的审判。
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熹微的晨光穿透菲拉斯常年不散的迷雾,照亮小山包上沾满露水的草木时,莱娜·夜风的身影准时地、如同幽灵般再次出现在木屋前。她依旧是一身利落的装束,神情平静,仿佛只是来进行一次普通的晨间巡查。
林云深吸了一口带着晨雾和草木清香的冰冷空气,仿佛要将所有的犹豫和不安都压入心底。他最后看了一眼在屋前空地上,已经开始了每日例行晨练、正一丝不苟地重复着基础挥剑动作的儿子林磐。男孩专注的神情和挥洒的汗水,在晨光中构成了一幅充满希望的画面。
没有再多言,林云转过身,目光变得坚定,跟随着莱娜·夜风那沉默而挺拔的背影,迈开了脚步,走向那座隐藏在重重迷雾与参天古木之后的、象征着暗夜精灵在此地权威的羽月要塞,走向那个即将决定他未来命运的无形审判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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