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阴市归来已经两天，木牌上那丑陋的黑色“补丁”像一道愈合不良的伤疤，时刻提醒着我那场记忆模糊的交易。裂纹的刺痛感确实减轻了，与书店基石的联系也稳定了些许，但代价是什么？那片空白的记忆区像心里的一根刺，不碰没事，一想就隐隐作痛。
张楠的担忧写在脸上。她不再穿着那身标准的店员围裙，换上了自己的便装，但依旧每天准时出现在书店，打理着一切。我们的关系变得微妙而复杂，既是跨越轮回的恋人，又背负着冥府的禁令和四十九天的死亡倒计时。每一次眼神交汇，都掺杂着失而复得的珍重与前途未卜的阴霾。
“还是想不起来？”她递给我一杯刚泡好的热茶，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紧张。这两天，她已经问了不下十遍。
我接过茶杯，温暖透过瓷壁传来，摇了摇头，苦笑道：“就像有人用橡皮擦，把我脑子里关于那个摊位和老头样子的那页纸，彻底擦掉了。只记得达成了交易，用了‘阴冥胶’，其他……一片模糊。”
张楠坐在我对面，眉头紧锁：“阴冥胶我知道，是阴间匠人常用的一种临时粘合剂，提取自忘川河底的沉淀物，本身就带有‘遗忘’的属性。用它来修补东西，往往伴随着记忆的代价。但我担心的是，他要走的，真的仅仅是你找到他摊位的记忆吗？”
她的话让我心里咯噔一下。“你是说……”
“记忆是连贯的，像一张网。”张楠解释道，“强行抹去其中一点，可能会牵动与之相关的其他记忆节点，哪怕那些节点看似无关。就像抽掉一块积木，整座塔可能都会不稳。”她看着我，眼神严肃，“林墨，你仔细想想，从阴市回来后，有没有觉得……忘了其他什么小事？或者，对某些原本熟悉的东西，感觉有点……陌生？”
我闭上眼睛，努力回忆。书店的布局？没问题。祖父笔记的内容？大致记得。修复古籍的手法？肌肉记忆还在。和张楠前世的碎片记忆？那些画面反而因为最近的刺激更加清晰……
等等。
我猛地睁开眼，看向吧台后面那个摆放茶叶罐的架子。
“那个……”我指着架子第二层左边第一个，“放着‘云雾毛尖’的罐子，旁边原来是不是还放着一个……一个很小的、白底蓝花的陶瓷茶叶秤？”
张楠顺着我指的方向看去，脸色微微一变：“是有一个。是你之前修复一件清代瓷器时，顺手用碎片粘补做的，虽然不准，但你说有味道。它……不见了？”
不是不见了。是我关于它“存在”的记忆，变得极其模糊，几乎要消失了！如果不是张楠提起，我可能再过几天就彻底想不起自己做过这么个小玩意儿了！
“看来代价开始了。”张楠的声音低沉下去，“他拿走的，可能不仅仅是‘找到他’的记忆，还包括了与之相关的、某些你认为‘不重要’的创造物或者生活细节的记忆。这是在一点点蚕食你的‘存在感’。”
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这代价，比我想象的更加阴险！它不是在夺取我重要的记忆，而是在悄然抹去我生活中那些微不足道、却构成“我”之所以为“我”的细小印记
就在这时，书店的门被推开，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们立刻收敛了情绪，看向门口。进来的是一个看起来六十多岁、头发花白、穿着朴素但很干净的老太太。她手里拎着一个布袋子，脸上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拘谨和一丝挥之不去的悲伤。
“请……请问，这里是轮回书店吗？”老太太的声音有些沙哑。
“是的，您好，请进。”张楠立刻恢复了专业店员的态度，迎了上去，“您是想要买书，还是……”
“我……我听说，你们这里……可以帮人了却心愿？”老太太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带着期盼和不确定，目光在我和张楠之间游移。
我和张楠对视一眼。看来，书店的“名声”在某些特定圈子里，还是传开了。
“老人家，您先坐下慢慢说。”我引着她到阅读区的沙发坐下，张楠默契地去倒了杯温水过来。
老太太接过水杯，道了谢，双手捧着，似乎想汲取一点温暖。她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我姓王……我老伴，上个月……走了。”
她的声音带着哽咽：“我们俩过了一辈子，没红过几次脸。他这人，没什么大本事，就是老实，手巧。家里什么东西坏了，他都能捣鼓好。就是……就是嘴笨，一辈子没对我说过几句甜言蜜语。”
她从布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老旧的、漆皮都有些剥落的木盒子，放在桌上。
“这是他留给我的……唯一算是‘浪漫’的东西。”王老太太打开盒子，里面躺着一把略显笨拙的、手工木梳。梳子打磨得不算光滑，样式也很古朴，但能看出制作时的用心。“这是他年轻时候，自己偷偷找木头，一点点削出来、磨出来的。送给我那天，他憋了半天，就说了一句：‘以后，我用这个给你梳头。’”
她的眼泪掉了下来：“这一梳，就是四十多年……直到他走的前一天晚上，还帮我梳了头……”
我和张楠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这是一个关于平凡相守、关于无言深情的故事。
“他走得太突然了……”王老太太抹着眼泪，“我心里堵得慌啊……总觉得，他还有什么话没跟我说……或者，我还有什么话，没来得及跟他说……”
她抬起头，充满希冀地看着我：“小伙子，姑娘……我听说你们有本事，能通阴阳……我……我就是想，能不能让我……再跟他说句话？哪怕就一句？或者……让他知道，我挺好的，让他别惦记……”
她的要求很简单，却又那么沉重。不是换取财富权势，只是想弥补生死离别带来的遗憾，传递一份未竟的牵挂。
我看着老人布满皱纹的脸和那双含泪的眼睛，又看了看桌上那把承载了四十年风雨的木梳。在我的“辨妄之瞳”下，木梳上萦绕着一股极其微弱、但异常纯净温和的“念”，那是漫长岁月中积累下的、无声的爱与守护。
这股“念”，或许……能成为修复木牌的“纯净守护之念”？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我压了下去。利用一位悲痛老人的深情来谋取自己的利益，我做不到。
张楠似乎看出了我的犹豫，轻轻碰了碰我的胳膊，低声道：“老板，或许……我们可以帮她。这样的执念，疏导开来，本身也是一种‘善念’的收集，对书店有好处。而且……”她看了一眼王老太太，“帮帮她，心里也踏实。”
我明白张楠的意思。在自身难保的困境中，力所能及地帮助他人，或许能带来一丝内心的安宁，也能为书店积累正向的能量。
我深吸一口气，对王老太太说道：“王阿姨，我们不一定能保证让您和老伴直接对话。阴阳有序，强行沟通未必是好事。但是，或许我们可以尝试，用另一种方式，将您的心意传递给他。”
我拿起那把木梳，感受着上面温润的“念”力。“这把梳子，承载了你们太多的记忆。或许，我们可以借助它，营造一个短暂的、能让您‘感觉’到他的环境，让您把想说的话说出来。他……或许能‘听’到。”
这类似于我对柳如烟使用的“织梦术”，但规模要小得多，也温和得多，更像是一种强化的心理疏导和情感传递仪式。主要依靠木梳本身蕴含的“念”作为引子，消耗不会太大。
王老太太听了，虽然有些似懂非懂，但还是用力点头：“好，好！怎么说都行！只要能让他知道……”
我让张楠安抚着老人，自己则走到相对安静的书店深处，布置起来。不需要复杂的阵法，只是清理出一块净地，将那把木梳放在中央，周围点上几柱有安神效果的线香。
然后，我示意王老太太坐在木梳前。
“王阿姨，闭上眼睛，握住这把梳子。”我轻声引导，“回想您和老伴在一起时的画面，开心的，平淡的，都可以。然后，把您想对他说的话，在心里，或者轻轻说出来。”
王老太太依言照做。她枯瘦的手紧紧握着木梳，闭上眼睛，嘴唇微微颤抖着，开始低声絮语：
“老头子……我挺好的，孩子们也常回来……你别惦记……”
“家里那盆你最喜欢的兰花，我照顾得很好，又开花了……”
“就是……就是晚上一个人，有点冷清……”
“你说你，一辈子也没跟我说过几句贴心话……下辈子……下辈子要是还能遇到，你可得改改你这闷葫芦的性子……”
“我就是……想你了……”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哭腔，却充满了真挚的情感。
随着她的诉说，在我“辨妄之瞳”的视野里，那把木梳上温润的“念”力被引动了，如同平静湖面泛起的涟漪，缓缓荡漾开来，将老太太笼罩其中。空气中，仿佛弥漫开一种温暖、安详的气息。
虽然没有出现任何灵异现象，但王老太太诉说的神情，逐渐从悲伤变得平和，甚至嘴角泛起一丝带着泪意的微笑，仿佛真的感受到了什么。
许久，她缓缓睁开眼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眼神清明了许多，虽然仍有哀伤，但那股堵在心口的郁结之气，似乎消散了大半。
“谢谢……谢谢你们……”她站起身，对着我和张楠，深深地鞠了一躬，“我感觉……舒服多了……好像……他真的听到了……”
她拿起那把木梳，小心地放回盒子，抱在怀里，像是抱着最珍贵的宝物，然后步履蹒跚地离开了书店。
送走王老太太，店里恢复了安静。线香袅袅，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份经由木梳净化、传递的深沉爱意。
我站在原地，感受着书店内微妙的变化。那些因柳如烟怨气、观测者威压而残留的冰冷躁动，似乎被这股温和的“善念”抚平了些许。虽然微不足道，但就像在污浊的空气中注入了一缕清风。
胸前的木牌，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舒适的暖意，那黑色的“阴冥胶”似乎都暗淡了那么一丁点。
“看来，这条路是对的。”张楠走到我身边，轻声说，“收集和引导这样的‘念’，比单纯镇压负面能量，更能滋养书店。”
我点点头，心情复杂。帮助他人带来的慰藉是真实的，对书店的稳定也有益。但一想到那四十九天的期限，和阴市交易带来的、正在悄然侵蚀我“存在”的代价，紧迫感再次袭来。
“只是，太慢了……”我叹了口气，“按照这个速度，四十九天恐怕……”
我的话还没说完，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一个陌生号码。
我按下接听键，对面传来一个年轻男人焦急慌乱的声音：
“喂？是……是林大师吗？求求你救救我妹妹！她……她昨晚参加了一个什么‘通灵游戏’，回来后就高烧不退，胡言乱语，一直喊着……喊着‘镜子里的她在对我笑’！医生查不出原因，我……我听说您有办法处理这种怪事！”
镜子里的她在对我笑？
我猛地想起前几天那个“镜中魇”吴浩！难道……又有类似的东西被引动了？
我和张楠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看来，想安稳地收集“善念”是不可能的了。新的麻烦，总会自己找上门。
“地址发给我。”我对着电话说道，“我马上过去。”
挂断电话，我看着窗外渐渐沉下的夜幕。
遗忘的阴影尚未驱散，新的战斗号角已然吹响。
这轮回书店的店主，注定无法清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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