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将作监出来,凌岳攥紧了手里的桑叶木片,粗糙的边缘陷进肉里,他却感觉不到疼。
凌岳没有回侯府,也没有去军营,一个人在长安城里漫无目的的走着。
他需要把这些线索理顺。
丝绸,匈奴,将作监。
桑叶是丝的源头,而丝绸是跟匈奴交易的大宗货物。
一个利用贸易做掩护,牵扯到朝堂和草原的庞大组织,轮廓逐渐清晰。
如果这个组织的核心真的和国家财政有关,那大农令桑弘羊,一定脱不了干系。
凌岳走到朱雀大街时,一辆宫里的马车悄无声息的停在了他身边。
“凌校尉,陛下召见。”一个陌生的宦官掀开车帘,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口气。
“陛下看了您关于河西之战的战功详报,很欣赏里面军械损耗和后勤成本的分析,特意叫您过去问话。”
凌岳心头一紧,上了马车。他攥着木片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知道,这趟召见,凶吉难料。
再次踏入宣室殿,殿内一片寂静,气氛有些凝重。
汉武帝刘彻穿着一身黑色的常服坐在龙椅上,手里翻着一卷竹简,就是凌岳之前递上去的那份。
刘彻的下首站着一个瘦高的中年人,穿着大农令的官服,一双眼睛透着精明。正是凌岳心里怀疑的目标——主管大汉财政的桑弘羊。
凌岳进来行礼,刘彻眼皮都没抬,只“嗯”了一声。
凌岳的余光却一直落在桑弘羊身上。
他能感觉到,从他进殿的那一刻起,桑弘羊那双精明的眼睛就没离开过他,带着审视的意味。
“凌岳,”
刘彻放下竹简,抬眼看他,饶有兴致的问:“朕问你,对匈奴,要怎么一直打下去?”
凌岳愣了一下,皇帝这个问题,已经不是一个校尉该回答的了。
刘彻的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着,继续问:“打仗打的就是钱粮。霍去病打一仗,斩首两千,赏赐的钱帛堆成山。再打十次,国库就空了。你说,钱从哪来?”
这个问题,让所有帝王都头疼。
凌岳脑子飞快转动。他知道这是皇帝在考他,也是一个机会。他报告里关于成本的想法,引起了皇帝的兴趣。而这个问题,正好可以用来试探桑弘羊。
凌岳吸了口气,抬头迎上刘彻的目光。
“回陛下,臣认为,打匈奴,战场上要打,集市上更要打。”
这话一出,旁边的桑弘羊眉毛一挑,眼里闪过一丝异样。
凌岳继续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粮草就是钱。大汉的盐铁生意,大多被大商人控制着,他们富得流油,朝廷却为军费发愁,这不合理。”
“哦?怎么不合理?”刘彻身体微微前倾。
“盐和铁,是百姓过日子的根本,也是国家的根本。”
凌岳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掷地有声,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桑弘羊的表情。
“让那些大商人拿着盐铁囤积居奇,不如把盐铁的经营权全部收归朝廷。用赚来的钱充盈国库,养兵百万。这样一来,军费就有了,还愁没钱跟匈奴打仗吗?”
“盐铁官营?”
桑弘羊瞳孔一缩,脱口而出。
他死死盯着凌岳,眼神里满是震惊。凌岳心里清楚,自己说对了。
盐铁官营,损害的是谁的利益,没人比这位大农令更明白。
桑弘羊此刻的反应,是因为这个想法太大胆,还是因为……正好戳中了他的要害?
刘彻眼里闪过一道光,没有说话,示意凌岳继续。
“这只是第一步,开源。”
凌岳思路清晰,“第二步,是断了匈奴的命脉。”
“匈奴人只放牧,不种地。他们缺铁,我们就抬高卖给他们的铁价,一把菜刀换他们一头羊。他们缺粮,我们就少卖粮食,一袋粮食换他们十张皮。总之,我们大汉卖给他们的东西,都要比卖给自家人贵上十倍百倍!让他们活不下去!”
“胡闹!”
桑弘羊立刻反驳,“这是竭泽而渔!这么一来,边境贸易就没人做了,商人没钱赚,谁还去草原?边境的百姓也会受影响,怕是会出乱子!而且,东西贵了,匈奴人买不起就会直接来抢,到时候边境更乱!”
桑弘羊的反驳听起来句句在理,像一个称职的财政大臣。
但凌岳却听出了另一层意思:桑弘羊在维护现有的贸易体系,而那个地下组织,很可能就是靠这个体系活着的。
“那就让朝廷来当这个最大的商人!”
凌岳直接顶了回去,气势一点不弱。
“在边境设官方榷场,所有跟匈奴的交易,都得通过官府。谁敢私下交易,就按通敌处置!这样既能控制价格,又能断了军械走私的路。至于边境的百姓,朝廷可以低价收他们的货,再高价卖给匈奴,赚的钱全进国库。百姓不但不受影响,反而会更拥护朝廷!”
桑弘羊被噎得说不出话。
他张着嘴看着凌岳,脑子里飞快盘算,额头都冒出了冷汗。
他发现凌岳的每一句话,都堵死了他所有反驳的理由,更是一步步把他逼到了死角。
凌岳没停,接着说出了更狠的一招。
“这还不够。要彻底打垮他们,就要从根子上毁了他们。”
凌岳的眼神冷了下来。“匈奴人靠牛羊活着,财富就是牛羊。我们可以反过来,用高价大量收购草原上的牛皮和羊毛。”
“陛下想想,要是匈奴人发现,辛辛苦苦放一年羊,还不如直接杀了卖皮毛赚钱快,会怎么样?”
刘彻的呼吸都停顿了一下。
“一开始,他们肯定会拼命杀牛宰羊,来换我们的粮食、布匹和铁器。用不了三年,草原上的牛羊就会少很多。他们没了赖以生存的牲畜,又不会种地。到时候,只要来一场大雪,整个匈奴部落就会饿肚子。一个连饭都吃不饱的匈奴,还拿什么跟我们大汉打?”
“一个连刀都举不起来的敌人,还需要我们的士兵用命去换军功吗?到时候大军出塞,就是去接收一片没人的土地。”
凌岳说完,宣室殿里一片死寂。
刘彻坐在龙椅上一动不动,但眼神里的震动却掩饰不住。
他看过无数奏章和计策,却从没人能从一个“钱”字里,给他讲出一条如此狠毒又可行的灭国之法。
这计策,就是用钱当刀,要把整个匈奴活活剐死。
桑弘羊脸色变了又变,身体微微发抖。
他看着凌岳,眼神里混杂着惊骇和忌惮,最终变成了一种探究。
他一辈子跟钱粮打交道,自认最懂经济,可今天在这个年轻人面前,他第一次感觉自己懂得太少。
“妙……妙啊!”桑弘羊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失魂落魄。他一把抓住凌岳的衣袖,急切的问:“可盐铁官营会动了关东豪族的根基,他们肯定会反对,怎么推行?榷场的官吏要是自己贪钱怎么办?收牛羊皮毛的钱从哪来?这里面的问题太多了,一不小心,国策就毁了!”
他一连串的问题,表面上是在探讨细节,但在凌岳听来,他是在拼命寻找这个计划的破绽。
“够了。”刘彻突然开口,打断了桑弘羊。
刘彻站起身,走到凌岳面前。
他那张向来严肃的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笑意。
“一个影卫,竟然也懂治国。”刘彻伸出手,重重的拍了拍凌岳的肩膀,“你很好。”
刘彻没有说用,也没有说不用。
“你这个想法,写份详细的折子上来。退下吧。”
“臣,遵旨。”凌岳行礼告退。
凌岳走出宣室殿,阳光照在脸上,他这才发觉后背已经湿透。
刚才那一番话,每句都是在赌命,一步说错,命就没了。
他刚走下台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是桑弘羊追了出来。
这位大汉的财政总管,此刻看着凌岳的眼神,让人捉摸不透。
“凌校尉,留步。”
凌岳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
桑弘羊走到他身边,与他并排站着,望着远处的宫墙,过了一会才低声开口。
“凌校尉真是大才,我桑某佩服。”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声音也压低了许多。
“但是,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你今天在陛下面前提出的这个法子,虽然诱人,但也太危险了。”
他意有所指的看了一眼凌岳手里的桑叶木片,虽然凌岳一直攥在手心,但桑弘羊显然已经注意到了。
“有些生意,背后的关系错综复杂。凌校尉年纪轻轻,前途无量,没必要为了眼前这点事,把自己搭进去。毕竟,这背后牵扯到的人……不是你能得罪得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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