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校场的喧嚣随着圣驾离去而渐渐平息,但武进士们心头的热浪却未曾消退。
礼部官员手持黄榜,将其郑重张贴于校场东侧的龙虎榜上,朱砂写就的名字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宣告着新一轮权力格局的微小变动。
“北疆马凤”四字,赫然列于一甲第三,探花之位。
人群的目光再次聚焦,相较于状元李振山的将门气度、榜眼张诚的幽州悍勇,这位出身“边塞猎户”的探花郎,无疑更引人瞩目,也承载着更多的审视与猜测。
寒门贵子,总是更能撩动看客的心弦。
马凤立于榜前,面色平静,既无狂喜,也无倨傲。
他微微仰头,看着那决定了许多人命运的几个字,心中却无多少波澜。
这探花之名,于他而言,并非荣耀的终点,而是踏入旋涡中心的通行证。
他甚至在心底有一丝自嘲,若以真实身份论,这皇子之身,来争这武进士功名,又是何等光景?
“马兄弟,恭喜了!”
一声洪亮的道贺自身旁响起。
是状元李振山,他身材魁梧,面容粗犷,带着军中子弟特有的爽直,用力拍了拍马凤的肩膀,“好箭术!好枪法!日后同在军中,还要多亲近!”
榜眼张诚也走了过来,他身形精悍,眼神锐利如鹰,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语气略显疏离:“恭喜马探花。”
幽州与北疆虽同属边塞,但派系不同,张诚显然对这位突然冒起的“猎户”抱有几分天然的警惕。
马凤抱拳还礼,态度不卑不亢:“李状元、张榜眼,同喜。二位武功高强,马某佩服,日后还望多多指教。”
他言语得体,既不过分热络,也不失礼数,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这时,一名身着绯色官袍的礼部郎中笑容可掬地走了过来:“三位进士老爷,恭喜高中!按制,一甲三位需即刻更换吉服,入宫参加琼林宴,陛下可能会亲临勉励,万万耽搁不得。”
所谓琼林宴,本是文进士及第后的恩荣盛宴,但近年来辽国尚武,武举鼎甲亦得享此殊荣,只不过地点并非真正的琼林苑,而是在宫中专设的武英殿偏殿。
马凤三人被引至一旁早已备好的营帐,早有内侍捧着叠放整齐的吉服等候。
进士吉服并非官袍,乃特赐的礼服,以深蓝色为底,绣以猛兽补子,彰显武勇。
马凤换上这身与他平日粗布衣衫截然不同的华服,看着铜镜中那个陌生又熟悉的挺拔身影,恍惚间竟有些疏离。
这身衣服,仿佛是一层新的伪装,将他与过去的“小疯子”、“风小哥”彻底隔绝开来。
更衣完毕,在内侍的引导下,三人穿过重重宫门,前往武英殿。
沿途禁军肃立,宫墙高耸,琉璃瓦在夕阳下流淌着金色的光辉,庄严肃穆,也透着无形的压抑。
马凤默默记忆着路径与哨卡,心中那份救母的执念,在这深宫禁苑的映衬下,变得愈发清晰和迫切。
武英殿偏殿内,已是灯火通明。
虽不及大朝会正殿恢弘,却也陈设精美,气氛热烈。
除了他们三位新科鼎甲,还有部分兵部、枢密院的重臣,以及一些在京的高级将领作陪。
令人意外的是,二皇子乾德义与大皇子乾德仁竟也都在场。
马凤一眼便看到端坐主位之侧的二皇子。
乾德义今日未着戎装,换了一身亲王常服,更显雍容,他面带微笑,与身旁的枢密副使低声交谈,目光却不时扫过入口处。
当看到马凤三人进来时,他脸上的笑容加深了几分,尤其在对上马凤视线时,微微颔首,示好之意不言而喻。
而大皇子乾德仁则坐在另一侧,与几位文官模样的老者交谈,神色平淡,对于新科鼎甲的入场,只是抬了抬眼皮,便不再关注,仿佛眼前的热闹与他无关。
“新科武进士一甲,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礼官唱引下,马凤三人向那空置的龙椅方向行大礼。皇帝乾兴廷并未立刻出现,这是惯例,总要迟些驾临,以示天威。
礼毕,三人被引至专设的席位。宴会尚未正式开始,气氛相对轻松,立刻便有官员和将领上前道贺攀谈。
李振山身边围拢的多是与其家族交好的军中将领,张诚则与几位幽州籍的官员相谈甚欢。
而马凤这边,除了几位兵部底层官员礼节性的恭贺外,略显冷清。
他“边塞猎户”的出身,在此刻显出了差距。
然而,这种冷清并未持续多久。
“马探花。”一个温和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响起。
马凤抬头,只见二皇子乾德义竟亲自走了过来,他手中端着一杯酒,笑容和煦。
殿内顿时安静了几分,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过来。
马凤连忙起身,躬身行礼:“末将马凤,参见二殿下。”
“免礼。”乾德义虚扶一下,目光落在马凤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马探花今日殿前演武,箭术精准,枪法沉稳,颇有古之名将之风。
我大辽边塞,果真是出人才的地方。”他话语中的拉拢之意,几乎不加掩饰。
“殿下过誉了。”马凤低头,语气恭敬,“末将微末之技,蒙陛下不弃,侥幸得中,实不敢当殿下如此谬赞。”
“诶,过谦了。”乾德义笑道,将手中酒杯示意,“来,本王敬你一杯,祝贺你金榜题名,也望你日后能为我大辽江山,再立新功!”说着,他竟将自己杯中酒一饮而尽。
皇子亲自敬酒,这是何等的殊荣!
殿内众人神色各异,羡慕、嫉妒、深思,兼而有之。
马凤心中凛然,知道这是二皇子在众人面前,将他打上自己派系的标签。
他不能拒绝,也无法拒绝。他端起自己案前的酒杯,恭敬道:“谢殿下厚爱!末将定当竭尽全力,报效朝廷,不负陛下与殿下期望!”
说罢,亦是将杯中酒饮尽。酒液辛辣,入喉如刀,正如他此刻的处境。
乾德义满意地点点头,又勉励了几句,这才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
但他这一举动,无疑向所有人宣告了他对这位新科探花的看重。
经此一事,投向马凤的目光顿时变得复杂起来。
先前有些冷淡的官员,也开始主动过来搭话。
然而,马凤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来自大皇子方向的目光,似乎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冷淡,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他无暇细想,只是更加谨慎地应对着各方的试探。
他牢记爷爷的教导,也坚守着自己“边塞愣头青”的人设,言语间多是“报效皇恩”、“守卫边疆”之类的套话,对于朝局派系,一概表现出懵懂和不感兴趣的模样。
“陛下驾到——!”
内侍的唱喏声再次响起,殿内瞬间安静,所有人离席跪迎。
皇帝乾兴廷在宫娥内侍的簇拥下缓步走入殿中。
他换了一身常服,面色比校场上看起来稍显红润些,但眉宇间依旧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怠。
“众卿平身。”
他在主位坐下,目光扫过台下众人,在看到马凤时,微微停顿了一下。
“今日琼林宴,是为我大辽选拔的英才庆贺。”乾兴廷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尔等皆是人中俊杰,日后当以国事为重,忠心王事,护卫社稷。望尔等不负朕望,亦不负天下百姓之望。”
“臣等谨遵圣谕!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众人齐声应道,声震殿宇。
乾兴廷点了点头,示意开宴。丝竹声起,宫娥穿梭,珍馐美馔如流水般呈上。
宴会的气氛这才真正热烈起来。
期间,皇帝象征性地问了几句李振山和张诚的家世、志向,二人对答如流,李振山豪气干云,张诚沉稳干练,皆得嘉许。
轮到马凤时,乾兴廷看着他,问道:“马凤,你出身北疆,对边塞形势,应有切身了解。如今柔然屡屡犯边,你以为,当以何策应对?”
这个问题,看似寻常,实则敏感。
殿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想听听这位“边塞探花”有何高见。
马凤心中电转,起身离席,恭敬回道:“启禀陛下,末将以为,边患之根,在于敌强我弱之时,其寇边以掠财货人口;在于敌弱我强之时,其寇边以试探虚实,阻我恢复。故策无定策,唯有‘因时制宜,刚柔并济’八字。”
他顿了顿,见皇帝并未打断,便继续道:“敌强时,当依托坚城险隘,固守待援,清野困敌,并遣精骑扰其粮道,不可浪战。敌弱时,则当主动出击,练兵积谷,联合周边可联合之部落,如汗鲁部等,断其羽翼,逐步压缩其生存空间,使其不敢轻易南下。最终目的,非为一城一地之得失,乃为边境长久之安宁。”
他没有提出什么惊世骇俗的奇谋,所言皆是稳健之策,但结合其“边塞猎户”的身份,能说出“因时制宜,刚柔并济”以及联合部落的策略,已显出其并非只知厮杀的莽夫,而是对边事有自己的观察和思考,况且他才不过十岁的年纪。
乾兴廷听罢,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微微颔首:“嗯,立足实际,不尚空谈,很好。”他并未深入追问,但这一句“很好”,已是极高的评价。
二皇子乾德义闻言,脸上笑容更盛,看向马凤的目光愈发满意。
而大皇子乾德仁,则依旧面无表情,只是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
宴会持续到亥时方散。皇帝起驾回宫,众臣与新科鼎甲恭送。
出了宫门,夜风一吹,马凤才感觉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
李振山与张诚各自被家族或派系的人接走,唯有他,依旧是孤身一人。
“马将军。”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马凤回头,只见一名穿着普通家仆服饰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恭敬地递上一张名帖,“我家主人请将军明日过府一叙。”
名帖上并无名讳,只印着一个精致的“义”字纹章。
是二皇子的人。
马凤接过名帖,心中明了。
这“叙”,只怕是要摊牌,要他明确站队了。
“回复贵上,马凤明日必当准时赴约。”他平静地说道。
那仆人躬身一礼,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马凤握着那张质地考究的名帖,指尖感受到其上的微凉。
他抬起头,望向夜空,繁星点点,却照不亮这帝都的重重迷雾。
金榜题名,御前扬威,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已是一只脚踏入了最凶险的棋局。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将名帖收入怀中,迈开步子,向着泥鳅巷那个暂时还能提供一丝庇护的小院走去。
吉服在身,步履沉稳,背影在长长的宫墙映衬下,显得格外孤峭,也格外坚定。
他知道,从明天起,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而他要走的这条路,注定布满荆棘,无法回头。袖中,那半块玉佩的轮廓,隔着衣料,传来一丝微弱的暖意,那是他无论如何也要前行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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