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聚仙居”茶馆，楚云飞漫步在北平初冬的街头，心中仍在回味方才那场即兴的“茶馆论政”。他并不担心自己的言论过于惊世骇俗，在这个信息闭塞的年代，一个年轻人的“妄言”很快就会被新的谈资淹没。他真正在意的，是能否在那些有心人心中，播下思考的种子。
正思忖间，一个穿着体面、操着生硬国语的声音在他身旁响起：“这位先生，请留步。”
楚云飞停步转身，见是一位身穿剪裁合体的西式呢绒大衣、头戴礼帽、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的外国中年男子。男子面带微笑，眼神中带着商人的精明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正是方才在茶馆角落独坐的那位。
“阁下是？”楚云飞不动声色，用流利的英语回应。这口纯正的英语让来人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噢！您的英语真好！”男子笑容更盛，摘下帽子微微致意，“鄙人唐纳德·史密斯，来自美利坚合众国，是一名商人，主要在远东从事一些贸易。方才在茶馆，有幸听闻先生高论，真是……令人印象深刻！”他斟酌着用词，眼中闪烁着好奇的光芒。
“原来是史密斯先生，”楚云飞微微颔首，心中了然，鱼儿上钩了。“在下楚云飞，一介学子，方才信口胡诌，让先生见笑了。”
“楚先生过谦了！”唐纳德连连摆手，“您对时局的见解，尤其是关于……嗯，关于未来国际局势的推断，非常独特，也很大胆。不知鄙人是否有这个荣幸，能请您喝杯咖啡，进一步请教？”他指了指不远处一家看起来颇为洋气的“六国饭店”。
楚云飞略一沉吟，便点头应允。与一位有实力的美国商人建立联系，或许能打开另一条了解外部世界、甚至获取资源的渠道，这正是他需要的。
两人在六国饭店安静的咖啡厅落座。唐纳德熟练地点了两杯咖啡和一些西点，然后便迫不及待地切入正题：“楚先生，请原谅我的冒昧。您刚才提到欧洲可能在几年内爆发大战，这个判断是基于什么？据我所知，现在欧洲各国虽然竞争激烈，但总体还是维持着均势。”
楚云飞搅拌着杯中的咖啡，香气氤氲。他知道，面对一个精明的商人，空谈理论无用，必须拿出有说服力的逻辑和“利益”关联点。
“史密斯先生是商人，我们就从生意角度聊聊。”楚云飞微微一笑，“您认为，如今欧洲各国最大的生意是什么？”
唐纳德一怔：“生意？当然是工业品、殖民地贸易……”
“是军火。”楚云飞打断他，语气平淡却掷地有声，“克虏伯、施耐德、维克斯……这些军火巨头的订单排到了几年后，各国海军造舰竞赛如火如荼。这不是正常的商业竞争，这是国家层面的全面军备竞赛。当军备积累到一定程度，而市场（殖民地）瓜分殆尽时，您认为那些庞大的战争机器会闲置生锈，还是需要一个出口来消耗并重新划分利益？”
唐纳德皱起眉头，作为商人，他本能地理解这种产能过剩和市场竞争的逻辑，但将其上升到战争层面，还是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楚云飞继续道：“具体来说，德国渴望阳光下的地盘，与英法矛盾不可调和；奥匈帝国与俄国在巴尔干争夺主导权，那里就是个火药桶。联盟体系已经固化，一旦某个环节被点燃，连锁反应不可避免。至于时间……”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德国最新的海军扩张计划，预计在1914年左右使其舰队实力接近英国，您认为，英国会坐视不管吗？这便是一个关键的时间窗口。”
这番结合了具体国家矛盾、经济动因和军备时间表的分析，比之前在茶馆的泛泛而谈更具冲击力。唐纳德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他意识到眼前的年轻人绝非信口开河，其分析直指欧洲政治的核心矛盾。
“如果……如果大战真的爆发，”唐纳德身体前倾，声音也压低了些，“对远东，特别是对中国，会有什么影响？对我的生意……又意味着什么？” 这才是他真正关心的。
“影响巨大。”楚云飞肯定地说，“欧洲列强无暇东顾，将是日本在东亚扩张的绝佳时机。同时，由于欧洲工业能力转向战时轨道，会对远东市场出现巨大的商品缺口。这对于有远见的投资者而言，既是风险，也是巨大的机遇。”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唐纳德，“比如，投资于一些不受欧洲战火直接影响、又能快速填补空白的领域，如轻工业、农产品加工、乃至……某些战略物资的贸易。”
他点到即止，没有明说，但相信唐纳德能听懂。战争会需要大量的钨、锑、桐油等战略物资，中国是其重要产地。
唐纳德眼中精光闪烁，显然被触动了。他沉吟片刻，又问：“楚先生似乎对中国的前景并不乐观？您认为现在的清政府能把握住这样的机会吗？”
楚云飞笑了笑，避重就轻：“机会只给有准备的人。谁能代表中国的未来，现在下结论为时过早。但无论如何，与未来中国的主导力量建立良好的关系，总是一笔划算的买卖，不是吗，史密斯先生？”
唐纳德深深地看着楚云飞，仿佛要重新审视这个年轻人。他不再将楚云飞仅仅看作一个有趣的知识分子，而是开始怀疑他背后是否代表着某种新兴的、有潜力的政治力量。这种超越时代的洞察力和沉稳老练的气度，绝非常人所有。
“楚先生真是令人大开眼界。”唐纳德举起咖啡杯，“与您交谈，比我看十份商业报告收获更大。希望我们以后还能有机会交流。您在北平期间，若有任何需要，可以到东交民巷的‘史密斯洋行’找我。”
“多谢史密斯先生好意。”楚云飞也举杯示意，“我相信，我们会有很多合作的机会。”他特意强调了“合作”二字。
一杯咖啡喝完，两人相谈甚欢，彼此都留下了深刻印象。楚云飞展现出的战略眼光和对利益的敏锐嗅觉，让唐纳德这个老练的商人看到了巨大的潜在价值。而楚云飞，则成功地在国际资本层面，埋下了一颗可能在未来发芽的种子。
离开六国饭店，北平的天空依旧灰蒙蒙的，但楚云飞的心情却明朗了许多。军校、革命党、乃至国际商人，他的网络正在一点点铺开。历史的舞台很大，他需要更多的演员和观众。而商人唐纳德，或许将成为他连通外部世界的一个重要窗口。假期北平之行，收获远超预期。接下来的日子，他还要去更多地方，见更多的人，为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做好更充分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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