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4月15日，午后。上海陆家嘴，许愿放下手中那支笔尖已微微磨秃的“英雄”钢笔，轻轻呼出一口长气。这口气，仿佛憋了整整一年多，此刻终于得以彻底吐出。他缓缓向后，靠在那张厚重的实木椅背上，闭上双眼，揉了揉因长时间握笔而有些僵硬发酸的右手食指和中指。
桌上最顶端的那一沓，正好五十万字稿纸。最后一行字清晰地写着：“寇仲和徐子陵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为这部波澜壮阔、横跨隋唐之交乱世的巨着——《大唐双龙传》，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全书，四百六十万字。
没有电脑，没有键盘敲击声，只有这一笔一划，一字一句，从笔尖流淌到纸面，汇聚成这浩如烟海的文字江湖。
过程繁琐而充满信任。每一次寄出，都像将一部分心血托付给远方的波涛。而每一次，大约在稿件寄出一个月后，他设在香江汇丰银行的那个账户，便会准时收到一笔来自香港的汇票入账。金额固定：千字一千五百港币。五十万字，便是七十五万港币。这已是接近当今华文世界顶尖的稿酬标准，是《武侠世界》杂志社对他价值和号召力的最大认可。
这一次，是最后的五十万字。他依旧如法炮制，将最终卷的手稿仔细打包，贴上厚厚的邮票，送往邮局。然后，便是等待。
半个月后，一个平日的上午。客厅角落那部电话突然急促地响了起来，铃声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脆，甚至有些突兀。
许愿放下正在翻阅的旧稿，走过去拿起听筒：“喂，哪位？”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略显激动、带着明显港式口音的普通话，声音透过不太稳定的长途线路，夹杂着细微的电流杂音，却依然清晰可辨：“许生！系我啊，《武侠世界》李主任！”
“李主任，您好。”许愿的声音平静，似乎早已料到这通电话。
“恭喜啊许生！大作《大唐双龙传》最后五十万字嘅稿件，我哋已经收到并全部审阅完毕！完全冇问题！过稿！”李主任的语速很快，洋溢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全书四百六十万字，终于大功告成！我代表杂志社，再次向您表示最衷心嘅祝贺！”
“谢谢李主任，也辛苦贵社各位编辑了。”许愿客气地回应。
“唔辛苦唔辛苦！系我哋嘅荣幸至真！”李主任的声音陡然又提高了几度，“许生，你唔知啊！最后这五十万字连载出去，读者嘅反应……爆啊！真系爆到七彩！（火爆得一塌糊涂）！”
他似乎为了加强语气，用力拍着桌子，声音透过话筒传过来：“每一期杂志一出街，报摊半日就卖清光！洛阳纸贵就系咁样啦！好多读者打电话到杂志社，甚至直接写信嚟，催更嘅、讨论剧情嘅、问寇仲同徐子陵最后点样嘅……我哋编辑部个电话几乎被打爆！信件多到要专用一个柜筒嚟装！”
李主任描绘着一幅热火朝天的景象：“茶餐厅里，阿伯后生仔都在追；写字楼里，白领oL都偷偷睇！仲有好多读者话，要攒钱买全套嘅单行本！许生，你哩部《大唐双龙传》，唔单只系一部武侠小说，简直系掀起咗一阵文化热潮啊！哩个江湖，真系比你写活咗！”
许愿静静地听着，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不易察觉的笑意。能想象到那个纸媒的黄金时代，一部优秀的作品所能引发的轰动。尽管隔着千里之遥，他仿佛也能看到香港街头巷尾，人们争相传阅、热烈讨论的场景。
“全赖贵社支持，和读者厚爱。”他依旧保持着谦和。
“系许生你写得精彩！”李主任由衷赞叹，随即话锋一转，回到实务，“按照我哋之前嘅约定，最后这五十万字，千字一千五港币，稿费会同之前一样，准时打入你香江汇丰银行嘅账户。你有时间嘅话，可以过去查收一下。”
许愿心算了一下。四百六十万字，千字一千五百港币。 那是整整六百九十万港币。 一笔在1992年，无论放在内地还是香港，都堪称巨款的财富。就这样，通过一部纯粹用手写就的武侠巨着，静静地汇入了他在彼岸的银行户头。
“好的，我知道了。谢谢。”许愿的语气依旧没有什么波澜，似乎那只是一串数字。
“许生最近几时得闲过嚟香港行下？”李主任热情地发出邀请，“社里面好想同你正式见个面，食餐饭，好好庆贺一下！仲有好多读者都想见下你本尊！”
许愿抬眼，目光掠过空旷的客厅，落在窗外浦东正在如火如荼建设的工地上，塔吊林立，一片蓬勃景象。
“最近手头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他沉吟了一下，“大概六月，或者七月吧，等下个月应该能抽出空来。”
“好好好！冇问题！我哋随时恭候大驾！”李主任连忙应承，“那我就不打扰许生了。再次恭喜！期待你嘅下一部大作！杂志社上下，同全港嘅读者，都等紧你嘅新故事！”
“再见，李主任。”
“再见，许生！”
电话挂断。听筒里只剩下“嘟—嘟—”的忙音。客厅里重新恢复了寂静，只有阳光移动的细微声响和窗外遥远城市传来的模糊噪音。
许愿走回书桌旁，目光再次掠过那堆积如山的、凝聚了他无数心血的手稿。四百六十万字的江湖恩怨、英雄侠情、儿女情长，此刻都静静地躺在那里，从奔流的思绪化作了凝固的墨迹。
而它们最终换来的，是一串存储在汇丰银行服务器里的电子数字，以及香江那边传来的、火爆市场的热烈回响。
这是一种奇特的割裂，却又无比真实。笔下的传统江湖，与远方的资本运作，通过这最原始的邮寄方式和现代的电汇系统，完成了这个时代特有的连接。
他拿起最上面一页写完的稿纸，轻轻摩挲着上面的字迹。然后，将其小心地放在那摞最终卷手稿的最上方，整理整齐。
下一步写什么？李主任的期待犹在耳边。 但他并不着急。
窗外，是正在飞速崛起的上海浦东。窗内，是刚刚落幕的大唐江湖。
他走到窗边，负手而立，望着这座充满无限可能的城市。六百九十万港币的稿费，足以让他在这片热土上，更从容地规划许多事情。
等到六七月，去香港一趟也好。不仅仅是取钱，也去看看那个让他的文字掀起热潮的地方，看看那些热情的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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