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云霞关如同一架结束激烈厮杀后，缓缓降速、进行检修维护的庞大战争机器。
城墙的破损处被民夫和轮休的士兵们用青砖与夯土仔细填补；
损毁的军械被收集起来，能修复的修复，不能的则回炉重修；
阵亡将士的遗体被妥善安葬在关外一处向阳的山坡上，新立的石碑沉默地诉说着忠诚与牺牲。
关内的气氛，在庆功宴的狂热褪去后，沉淀为一种带着伤痛的坚韧与忙碌的平静。
苏芷的生活也回归了某种规律，每日大部分时间都泡在伤兵营，观察伤员恢复情况，调整药方，指导医徒们进行规范的护理。
黄芪老先生几乎成了她的副手，对她提出的“病区隔离”、“换药流程”等概念从最初的惊愕到如今的坚决执行，态度转变之大，令营中所有老资格医官都啧啧称奇。
江蓠则更加忙碌。
他不仅要处理繁重的军务善后，整编部队，重新部署防线，还要应对如同雪片般从各地飞来的、或祝贺或打探的军报与信件。
他依旧沉静寡言，但眉宇间那常年不化的冰霜，似乎因着这场大胜，以及某个人的存在，悄然消融了微不可察的一丝。
他偶尔会亲临伤兵营巡视，虽不与苏芷多言，但那双锐利的眼睛总会扫过她略显疲惫却依旧专注的面容，停留片刻，才移开。
这一日，午后阳光正好。苏芷刚为一名伤势沉重的士兵换完药，净了手，正准备去查看新一批晾晒的药材，就见忠戟咧着大嘴，脚步生风地冲进了伤兵营，人未到，声先至：
“苏医官！苏医官！大喜事！京城的封赏到了！天使（皇帝使者）已到关外十里亭，将军命我等速去迎接！”
伤兵营里顿时一阵小小的骚动，伤员们也都支棱起耳朵，面露期待与喜色。
为国征战，除了保家卫国的信念，朝廷的封赏亦是重要的慰藉与肯定。
苏芷微微一怔，随即平静地点了点头：“有劳忠将军告知。”
她对封赏本身并无太多期待，更在意的是这背后代表的官方认可，意味着她在这个世界的立足之地，似乎更稳固了一些。
忠戟却显得比她还兴奋，搓着手道：
“嘿嘿，苏医官，这回你可跑不了啦！立下这么大的功劳，陛下肯定重重有赏！说不定……嘿嘿……”
他后面的话没说完，但挤眉弄眼的样子，显然意有所指，目光还暧昧地往中军大帐方向瞟了瞟。
苏芷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没有接话。
她知道忠戟这些人，早已将她与江蓠视作某种理所当然的联结。
迎接天使的仪式庄重而简洁。
江蓠率领关内所有高级将领，在修缮一新的关隘大门前，依礼迎接了皇帝的钦差使者。
那是一位面白无须、眼神精明的中年宦官，带着一队精锐的禁军护卫，宣读了皇帝的嘉奖敕书。
敕书中，对江蓠“忠勇无双，运筹帷幄，克敌制胜”极尽褒奖，加封其为“镇北侯”，食邑千户，赏赐金银绸缎无数。
忠戟、张嶂等一众将领也各有封赏，或升官，或进爵，或得厚赐，三军将士俱有犒赏，一时间，关前谢恩之声此起彼伏，士气高涨。
随后，那宦官话锋一转，面带和煦笑容，看向了站在将领队列稍后位置的苏芷。
“陛下有旨，医官苏芷，虽为女子，然精通岐黄，明晓事理，于云霞关之战，救人无数，献策破敌，功在社稷。朕心甚慰。
特赐金牌一面，允其行走太医院，参阅典籍；另赏纹银千两，绢百匹，以彰其功。望其勤勉不辍，精益求精，福泽军民。”
旨意宣读完毕，众人反应各异。
忠戟等人略感意外，他们本以为以苏芷的功劳，至少也该有个“女官”之类的正式封号，没想到只是赏赐金银和一块可以进出太医院的牌子。
这赏赐，厚则厚矣，却似乎少了些名分。
唯有江蓠，眼底深处闪过一丝了然与冷峭。他深知朝堂规矩，苏芷来历不明，又是女子，骤然授予过高官职，必引非议。
皇帝如此安排，既有褒奖，亦有观察与限制之意。
那“行走太医院”的金牌，看似尊荣，实则是将她暂时圈定在“医者”的范畴内，避免其过度介入军政。而丰厚的金银赏赐，则是实实在在的安抚。
苏芷本人却对这个结果颇为满意。
她上前一步，姿态从容，行礼谢恩：“民女苏芷，叩谢陛下隆恩。”
她声音清越，不卑不亢。
金银实乃安身立命之本，而那太医院行走的资格，对她而言，比一个虚衔更有价值——那意味着她有可能接触到这个时代最顶级的医药典籍和资源，或许能更好地理解这个世界的植物与病理，甚至……找到某些与她来历相关的线索？
她平静地接过了那面沉甸甸的金牌和赏赐清单，神色淡然，仿佛接过的不是皇恩浩荡，只是一件寻常物件。
那宦官仔细打量着苏芷，见她容貌清丽，气质沉静，面对如此封赏竟无半分得意忘形，心中也不禁暗自称奇。
他笑着对江蓠道：“江侯爷，陛下还特意吩咐，苏医官乃难得之才，望侯爷善加看顾，莫要埋没了。”
江蓠面色不变，淡然回应：“臣，遵旨。”
仪式结束后，关内自然又是一番热闹。赏赐下来的金银布匹迅速分发下去，将士们欢声雷动。
中军大帐内也设下宴席，款待天使。
苏芷没有参与饮宴，她带着赏赐回到了自己的小帐。
将那块刻着“太医院行走”字样的金牌拿在手中细细摩挲，冰凉的触感让她思绪翻飞。这金牌，是护身符，也可能成为焦点。京城的目光，已经正式落在了她的身上。
傍晚时分，帐外传来亲兵的声音：“苏医官，将军有请。”
苏芷整理了一下衣袍，来到中军帐。帐内已无外人，只有江蓠独自坐在案后，烛光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脸。
他指了指案几上一个不大的木匣：“这是陛下单独赏你的那千两纹银，已兑换成银票，收好吧。”
苏芷没有推辞，接过木匣：“多谢将军。”
江蓠抬起眼，目光落在她平静的脸上，沉默片刻，才道：“今日之赏，你如何看？”
苏芷迎上他的目光，坦然道：“金银实用，金牌……或许有机会看到更多医书，是好事。”
见她如此清醒，江蓠眼中闪过一丝的赞许。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京城的水，比边关更深。这块金牌，是机遇，亦是漩涡。”
“我明白。”苏芷点头，“我会小心。”
江蓠不再多言，只是挥了挥手：“去吧。”
苏芷行礼告退。走到帐门口时，她脚步微顿，没有回头，轻声道：“也恭喜将军，封侯之喜。”
江蓠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帐外，目光深沉。
封侯拜将，固然是武人至高荣誉，但此刻他心中所虑，却更多是关于这个女子，以及那即将随着天使队伍一同到来、或已在路上的，更复杂的风波。
军报与赏赐，是荣耀的加冕，亦是风暴来临前的预告。平静的日子，似乎所剩无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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