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千殇的伤渐渐好转，虽然离活蹦乱跳还早，但已经能拖着那双旧靴子，在客栈院里不耐烦地走上几个来回，嚷嚷着嘴里快淡出鸟来。
这天天气不错，阳光晒得人浑身发懒。尹千殇歪在躺椅上，看沈清歌忙进忙出地晾衣服。目光无意间扫过她脚上那双半旧的绣鞋，鞋尖已经有些磨损，还沾着昨天雨后的泥点。
他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喂，丫头。”他忽然出声。
沈清歌正踮脚够晾衣绳，闻声回头，一缕发丝滑落颊边：“嗯？尹大哥，要喝水吗？”
“不喝。”尹千殇摆摆手，晃悠着站起身，“屋里闷得慌，出去转转。”
“你的伤……”沈清歌有些犹豫。
“死不了！”他没好气地打断，已经先一步朝客栈外走去，脚步虽不如以前利落，倒也没显多少虚弱。
沈清歌没办法，只好匆匆晾好最后一件衣服，快步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琴川热闹的街上。尹千殇双手揣在袖子里，目不斜视，好像真有目的地似的。沈清安静地跟在他身后半步，小心护着不让人群撞到他的伤处。
走着走着，尹千殇的脚步在一家看起来不错的鞋铺前停了下来。
“老板，”他冲着里头喊了一嗓子，“拿几双你们这儿姑娘家穿的鞋来看看，要……嗯，结实耐穿的。”他语气硬邦邦的，不像来买东西，倒像来找茬。
掌柜见到来客，连忙笑着迎出来，捧出好几双各式各样的鞋子，有绣花的，有缀珠的，有皮面的。
尹千殇粗略扫了一眼，指着其中一双最普通、但皮质柔软、针脚密实的浅青色便鞋：“就这双，拿她的尺码试试。”他下巴朝沈清歌的方向抬了抬。
沈清歌愣住了：“尹大哥？我……”
“让你试就试，哪那么多话。”尹千殇不耐烦地打断，自顾自走到店里的长凳上坐下，抱起手臂，一副“赶紧完事”的表情。
掌柜的忙笑着把鞋递给沈清歌。沈清歌只好依言坐下，脱下旧鞋。新鞋穿上，大小正合适，走路也轻便舒服。
“还行。”尹千殇瞥了一眼，站起身，直接付了钱，对掌柜道，“旧鞋包起来。”说完也不问沈清歌意见，拎着包好的新鞋就往外走。
沈清歌穿着新鞋，有些无措地跟上，脸颊微热：“尹大哥，这太破费了……”
“破费什么？”尹千殇头也不回，声音混在街市的嘈杂里，“那双旧的都快磨穿了，走路也不怕硌脚。看着就……碍眼。”
他总是这样，连关心都要用嫌弃来包装。
沈清歌低头看着脚上合脚的新鞋，心里暖暖的，不再多说，只轻轻道：“谢谢尹大哥。”
“嗯。”尹千殇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算是回答。
路过一个卖糖画的摊子，他脚步顿了顿，丢下几个铜板，拿了个最简单的鲤鱼糖画，塞到沈清歌手里。
“……”沈清歌看着手里突然多出来的、亮晶晶的糖画，又看看他。
“举着，好看。”尹千殇目光瞟向别处，语气依旧硬邦邦的，“省得一会儿又说饿。”
沈清歌忍不住抿唇笑了，小心地举着那糖画，糖浆在阳光下闪着琥珀色的光。
前方街角围着一群人，似乎有杂耍卖艺的，锣鼓喧天，好不热闹。尹千殇显然没什么兴趣，啧了一声，想绕开。
忽然，那杂耍班子里的鼓点节奏一变，敲出一段极其奇特、带着某种古老荒蛮韵味的鼓曲。那调子苍凉而诡异，穿透喧嚣，直直撞进耳朵。
尹千殇的脚步猛地停住！
脸上的懒散和不耐瞬间冻结，血色一下子从他脸上褪去。他像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原地，瞳孔微微收缩，目光骤然变得空茫而锐利，直直地望向那鼓声传来的方向，仿佛透过重重人群，看到了什么极其遥远、又极其不愿见到的东西。
他那只垂在身侧的、完好右手无意识地攥紧，骨节发出轻微的响声。周身的气息陡然变得冰冷而紧绷，如同拉满的弓弦，带着一种近乎应激的警惕和……一丝难以掩饰的厌恶。
“……尹大哥？”沈清歌被他骤变的神色吓到，小心地扯了扯他的衣袖。
她的触碰和声音仿佛将他从某种梦魇中惊醒。尹千殇猛地回过神，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眼底翻涌的情绪，但脸色依旧难看得很。
“吵死了！”他忽然暴躁地低吼一声，不再是平时那种戏谑的抱怨，而是带着一种真切的、几乎压不住的戾气，“走！”
他不再看那杂耍摊子一眼，近乎粗鲁地一把抓住沈清歌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她踉跄了一下，险些没拿稳那糖画。他拉着她，近乎逃跑般地快步穿过人群，脚步又快又急，完全忘了肩伤还没好。
沈清歌被他拉着，跌跌撞撞地跟着，手腕被攥得生疼，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掌心冰凉的冷汗和微微的颤抖。她回头望了一眼那早已被人群淹没的杂耍摊，那诡异的鼓点似乎还隐隐绕在耳边。
他……怎么了？那鼓声……
直到拐进一条僻静无人的小巷，尹千殇才猛地松开她的手，背对着她，扶住冰冷的墙壁，肩膀剧烈地起伏着，像是在极力平复着什么。
巷子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
沈清歌站在原地，看着他一反常态的、透着某种脆弱和紧绷的背影，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疼。她没有上前，也没有追问，只是安静地等待着。
过了许久，尹千殇的呼吸才渐渐平稳下来。他缓缓直起身，却没有回头，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极力掩饰后的疲惫：“……没事了。走吧。”
他先一步朝巷子另一端走去，背影依旧挺拔，却莫名地透出一股萧索。
沈清歌低头，看着手腕上被他攥出的红痕，又看看另一只手里完好无损、却已经失了温度的糖画。
新鞋踩在青石板上，悄无声息。
有些关怀，落在实处，温暖而踏实。 有些伤痛，深埋心底，一触即痛。
她默默跟上他的脚步，这一次，没有并肩，只是安静地、一步不落地跟在他身后。
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一前一后，沉默地走过长长的街巷。
有些路，他或许注定要独自面对阴影。 但她愿做那身后一步之遥的光，无声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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