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那个不依不饶的来电之后，林澈敏锐地察觉到，顾晏周身的气压更低了。那不仅仅是惯常的清冷，更像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疲惫和……戒备。他修复模型的进度似乎也加快了一些，像是在追赶某个看不见的、令人焦虑的截止日期。
林澈不敢多问，只是更加卖力地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努力扮演一个安静、有用、且不会带来麻烦的助手。他甚至学会了根据顾晏眉心的褶皱深浅，来判断此刻是否适合递水或者提出“要不要休息一下”的建议。
这天下午，天气异常闷热，天空阴沉沉的，像是憋着一场巨大的风暴。林澈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心里有点不好的预感。
“顾晏，看样子要下大雨了，我们今天要不要早点……”他试探着问。
“不用。”顾晏头也没抬，正专注于用微型电烙铁连接一组比头发丝还细的LEd灯线路，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把最后这组主楼的支撑结构粘合固定完。”
“哦，好。”林澈立刻闭嘴，乖乖上前，按照顾晏的指令，稳住需要粘合的大型构件。他知道，在顾晏进入这种“工作狂”模式时，任何打扰都是徒劳且危险的。
工作室内只剩下电烙铁细微的“滋滋”声，以及胶水凝固时散发出的、略带刺激性的气味。
然而，大自然的脾气并不会因人类的意志而改变。就在顾晏即将完成最后一道粘合工序时——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炸雷，毫无预兆地在头顶响起，震得整个旧天文台的穹顶似乎都嗡嗡作响！
几乎是同时，瓢泼大雨如同天河决堤般倾泻而下，密集的雨点疯狂地砸在穹顶的玻璃和金属外壳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如同千军万马奔腾般的噪音。天色在瞬间暗沉得如同深夜，只有偶尔划破天际的闪电，能短暂地照亮这片被雨幕封锁的孤岛。
“糟了！”林澈惊呼一声，下意识地看向窗户。雨水像瀑布一样顺着玻璃流淌，外面的世界已经一片模糊。
顾晏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雷暴打断了工作，他放下电烙铁，蹙眉看向窗外，脸色在闪电的映照下显得有些苍白。
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
“噼啪——”一声轻微的爆响，工作台旁那盏为他们提供主要照明的应急台灯，闪烁了几下，倏地熄灭了！
紧接着，角落里那台小风扇也停止了转动。
整个观测室，陷入了一片突如其来的、近乎绝对的黑暗和寂静之中——除了窗外那疯狂咆哮的雨声和雷声。
“停……停电了？”林澈的声音在黑暗中带着一丝不确定的颤抖。这也太倒霉了吧！(；?Д?)
“嗯。”顾晏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依旧冷静，但仔细听，能察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似乎是摸索着从抽屉里拿出了什么东西。
“咔哒”一声轻响，一束稳定的白光刺破了黑暗。
是充电式应急灯。顾晏将它放在了工作台中央，柔和的光线勉强驱散了小范围的黑暗，却更衬得周围阴影幢幢，雨声雷声也仿佛更近了。
“看来……一时半会儿是走不了了。”林澈挠了挠头，看着窗外丝毫没有减弱迹象的暴雨，有些无奈，又隐隐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窃喜？
能和顾晏单独困在这里……好像……也不完全是坏事？
“等着。”顾晏言简意赅，他借着灯光，检查了一下刚才未完成的粘合处，确认没有因为突如其来的黑暗和震动而受到影响后，才似乎微微松了口气。
他走到墙边，靠着墙壁滑坐下来，闭上眼睛，揉了揉眉心，脸上是无法掩饰的倦色。连续高强度的精细工作，加上这糟糕的天气和停电，似乎耗尽了他最后一丝精力。
林澈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那点小小的窃喜瞬间被心疼取代。他默默地坐到顾晏旁边，隔着一小段礼貌的距离，不敢靠太近。
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只有雨声雷声充斥在耳边。
林澈是个闲不住的人，更受不了这种长时间的沉默。他绞尽脑汁，想找点话题打破尴尬。
“那个……顾晏，你好像对这里很熟？你经常来这里做模型吗？”
顾晏眼睫微动，没有睁眼，过了几秒，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为什么选这里啊？又旧又破，还老是停电。”林澈继续追问。
这一次，顾晏沉默的时间更长。就在林澈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开口了，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飘忽：“安静。没人打扰。”
简短的几个字，却让林澈心头一涩。他忽然明白了，这个被所有人仰望的学神，其实很孤独。他需要一个绝对安静、绝对不被侵入的角落，来安置他的梦想，或者说，他必须完成的任务。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林澈百无聊赖地借着应急灯的光束，打量着这个他来了很多次，却从未仔细看过的空间。目光扫过墙角堆放杂物的旧书柜时，他忽然被什么东西吸引了。
那是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硬壳素描本，边缘微微磨损，被随意地塞在一堆废弃的图纸下面，只露出一个角。
鬼使神差地，林澈站起身，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将那个素描本抽了出来。封面上落了一层薄灰。
“顾晏，这是你的吗？”他拿着本子回头问道。
顾晏睁开眼，当看到林澈手中的素描本时，他的瞳孔猛地一缩，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类似于“慌乱”的情绪。
“放下！”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前所未有的厉色，甚至猛地站起身想要夺回。
但他显然高估了自己消耗殆尽的体力，也低估了林澈的反应速度。林澈被他突然的激烈反应吓了一跳，手一抖，素描本“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摊开开来。
应急灯的光线，正好照亮了摊开的那一页。
那一刻，时间仿佛真的静止了。
林澈所有的动作和呼吸都停滞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大。
那不是什么建筑草图，也不是学习笔记。
那是一幅画。
用彩色铅笔精心绘制的，一片浩瀚而绚烂的星空。
深蓝色的天幕上，星辰密布，银河如同流淌的光之河流，横贯天际。每一颗星星似乎都被精心描绘，有着不同的亮度和颜色，细节丰富得令人惊叹。在星空的右下角，还用纤细的笔触，勾勒出一个模糊的、仰望星空的小小背影。
这画风……灵动、浪漫、充满了某种炙热而虔诚的情感。与他所认识的那个冷静、理性、一切以数据和精度为准的顾晏，格格不入！
这……这真的是顾晏画的？！
林澈呆呆地抬起头，看向僵在原地的顾晏。他的脸上血色尽失，嘴唇紧抿，那双总是清冷的眼睛里，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有被窥破秘密的恼怒，有来不及掩饰的脆弱，还有一丝……如同星芒骤熄般的黯然。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林澈慌忙弯腰想去捡起本子，手忙脚乱之下，反而将本子翻到了更多页。
后面的画作，更加印证了他的猜测。
有昴星团如钻石碎屑般的光芒，有猎户座腰带三星的清晰排列，有拖着长长尾巴的彗星划过深空……每一幅都笔触细腻，色彩瑰丽，蕴含着对星空深沉的热爱。
这绝不是一个偶尔的兴趣爱好者能画出来的。这需要长久的观察，大量的天文知识，以及……倾注其间的，无法伪装的热情。
林澈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又酸又麻。
他好像……无意中撞破了顾晏最大的秘密。
一个与他外在人设截然相反的，柔软而炽热的内心世界。
顾晏站在原地，没有再试图抢夺。他看着林澈震惊而不知所措的表情，眼中的慌乱和恼怒渐渐褪去，只剩下一种深沉的、近乎认命的疲惫。他重新靠墙坐下，将脸埋进膝盖里，只留给林澈一个沉默而脆弱的背影。
外面的雨还在下，雷声渐歇，但雨势依旧磅礴。
应急灯的光晕中，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张力。
林澈小心翼翼地捡起素描本，轻轻合上，拂去封面的灰尘，然后走到顾晏身边，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本子放在了他手边。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默默地坐回原来的位置，抱着膝盖，看着顾晏那个仿佛将自己与整个世界隔绝开的背影。
原来，那座冰山之下，封存着的是一个如此浪漫而孤独的宇宙。
那个宇宙里，有星辰万千，有银河璀璨。
却唯独，没有一丝人间的烟火气。
而他这个莽撞的闯入者，无意中撬开了一丝缝隙，窥见了那惊心动魄的美丽，却也惊扰了那片星空下，唯一的主人。
林澈忽然觉得，自己之前对顾晏的所有认知，都太过肤浅和表面。
他不再仅仅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冷漠的学神。
他是一个有着不为人知的梦想、背负着沉重压力、内心却藏着一片浩瀚星海的……活生生的人。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心疼、好奇和一种莫名想要靠近、想要守护那片星空的冲动，在林澈心中汹涌澎湃。
他安静地坐在那里，听着雨声，看着顾晏的背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和这个清冷的少年之间，那堵无形的高墙，似乎因为这场暴雨，因为这本意外暴露的素描本，而被冲刷出了一道深刻的裂痕。
而他，正站在裂缝的这边，窥见了墙后，那片令人心折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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