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阳光依然灼热，蝉鸣声像一把钝锯，拉扯着午后的寂静。柳晴雯站在传达室门口，手指无意识地绞着书包带，眼睛盯着那扇半开的铁皮窗。
老张，有我的信吗？她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老张从报纸后抬起头，推了推老花镜：哟，柳丫头，开学第一天就跑来查信？
她抿嘴笑了笑，没说话，目光却已经越过老张的肩膀，落在那排墨绿色的信架上。那里堆满了暑假积攒的信件，有些信封已经泛黄，边角卷曲。
老张慢悠悠地起身，走到信架前翻找：名字？
柳晴雯。她顿了顿，又补充，或者……陈武桢寄来的。
老张的手指在信件间拨动，发出沙沙的声响。柳晴雯的呼吸不自觉地屏住，心跳随着那翻动的节奏微微加快。
没有啊。老张最终摇头，暑假的信都在这儿了，没你的。要不，你自己进来再找找吧
柳晴雯高兴地走进去，把所有的信件看了一遍，确定没有陈武桢写给自己的信。柳晴雯的肩膀微微塌了下去，但她很快又挺直背脊，勉强扯出一个笑：谢谢老张。
转身离开时，她的脚步比来时慢了许多。操场上几个男生在打球，篮球砸地的声音像沉闷的鼓点，一下一下敲在她的心上。
——他明明应该会回信的。
暑假前的那封信，柳晴雯写得很长。柳晴雯在信里告诉陈武桢，自己会留校补课两周，宿舍楼空荡荡的，只有她和几个外地生。她甚至隐晦地提了一句：如果你路过学校，可以来看看我。
柳晴雯等了两周。每天傍晚，她都会故意绕到校门口，装作漫不经心地张望。有时候，她会盯着某个高瘦男生的背影出神，直到对方转身，露出一张陌生的脸。
他没有来。
而现在，连信也没有。
回到宿舍，柳晴雯从抽屉里抽出一张信纸，笔尖悬在纸上，迟迟没有落下。墨水聚成一颗小小的黑珠，最终地滴在纸上，晕开一片。
她深吸一口气，终于写下：
「武桢：
开学了，你那边怎么样？暑假过得还好吗？
我留校补课了两周，学校很安静，晚上能听见蟋蟀叫。
……
你上次的信，我好像没收到。是寄丢了吗？」
写到这里，她的笔尖顿住了。她原本想质问为什么不回信，可最终，她只是轻轻划掉了最后一句，改成：
「你最近忙吗？有空的话，给我回信吧。」过了一会，又给划去了。
然后，又重新拿出来崭新的信纸，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换了一个崭新的状态，在信纸上快速书写起来。
chenwuzhen:
暑假过得还好吗？高二大战开始了，一定要全力应战吆！
我在新的班级里按语数外的排名是13号，13在西方人的眼里虽然不是吉祥的数字。不过，没关系。我总算有了些进步，你考的怎么样，可否相告。
张博海的情绪有没有调整过来，你可得多劝劝他，早些进入学习角色。不然，耽误了前程，那可是一辈子的事。
今年中考，我们村一下子考上了八个，我突然间感到莫大的压力，他们大部分在县一中、二中、十六中，只有我在这里。总觉得在他们面前抬不起头来。
一年的高中生活就这样过去了，我觉得自己改变了很多。虽不像以前那么自信、活泼，毕竟多了一份成熟稳重。
我发现在高中找位知心好难。我是个有什么话都搁不住的人，总想找个好朋友倾诉一下。可与同学之间也只是不冷不热的客气。
还好，原来的小五分班后还和我一班，还有王晓影在中专班，有时间的话我会找她们聊天，还有好几个老同学也都在县城上学。我想我寂寞的日子不会太久了。
信的反面：
不知咋的？有没有发现今年的雨季特别长。17岁，今年是我的雨季，还没来得及珍惜就这样慢慢流逝了。青春短暂的有些残酷。
美好的高一就在我的昏睡与迷茫中走过。高二，没有了理化的纷扰，头脑也清醒了很多。面对高二，一起加油吧！
（为了节约纸张资源，我在反面也用了，不要见怪）
Lqw
柳晴雯折好信纸，塞进信封，贴上邮票，指尖在信封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像是抚摸某种遥远的、触不可及的东西。
——她还是会等他。
哪怕心里已经隐隐有了答案。
……
柳晴雯不知道的是，在她去找信之前，就有人“帮她”去找过了。陈武桢暑假放假前给他写的回信早就到了，在她补课期间就到了，只是那封信早已变成男厕所里的一缕青烟和一滩灰烬。柳晴雯更不知道的是，每次她去传达室，不远处总会有一个身影在观察着她。
……
新学期的陈武桢是开心快乐的，他比柳晴雯晚开学几天，当陈武桢第一天到校时，就收到了柳晴雯来信，还有什么比这种场景更甜蜜呢。宿舍里的电话线路也维修好了。校门口开始有人兜售201电话卡。只是这份开心快乐没有持续太久。
中午的阳光像融化的琉璃般倾泻在校门口，陈武桢隔着攒动的人头，看见那个蜷缩在伸缩门旁的妇人。她枯瘦的手指深深抠进水泥地缝里，暗红色毛衣袖口已经磨出毛边，哭嚎声像一把生锈的锯子来回拉扯：还我儿子...把阳阳还给我啊...
伸缩门的金属栏杆上，一条惨白横幅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陈武桢眯起眼睛辨认墨迹淋漓的字迹，字的最后一捺洇开了，像道未干的血痕。横幅下方散落着泛黄的线装书，书页在风里簌簌翻动，露出内页朱砂批注的《金刚经》。
这些是...李修泉蹲下身，指尖刚触到一本蓝布封面的笔记，突然被烫到似的缩回手。笔记本摊开的那页写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梦字最后一横突然扭曲成颤抖的墨团，仿佛书写者在此处突然痛哭。
陈武桢拾起本《楞严经》，发现书眉密密麻麻写满小楷批注。有段朱笔写的缘起性空被反复圈画，纸面已经磨出毛边。他试着读了几句，那些阿耨多罗之类的梵语音译词在舌尖打转，恍惚间闻到书页里飘出淡淡的檀香混着青藏线火车特有的铁锈味。
武桢！修泉！
熟悉的声音刺破嘈杂。张博海站在法国梧桐的阴影里，额头上还贴着乒乓球比赛时的创可贴。他身后跟着的阿涛不停搓着左手腕上的佛珠——那是去年张金阳送给全队人的礼物，星月菩提表面已经盘出温润的包浆。
操场西侧的双杠区还留着暑假前的痕迹。陈武桢注意到第三根杠子上刻着字符，旁边是张金阳的笔迹南无阿弥陀佛。上次打球时，这个总爱在杀球瞬间高喊般若波罗蜜的少年，还笑着说要去五台山找文殊菩萨辩论。
金阳他...张博海突然狠狠踹向双杠，铁架发出痛苦的嗡鸣，还不到开学的日子，张金阳就提前带着新学期的学费去拜访附近县城的寺庙，说要拜佛，并乞求寺庙主持收下他，寺庙主持看他是学生模样就拒绝了他。然后不甘心的张金阳就用学费的钱买了去西藏的火车票，去西藏找藏传喇嘛教，在西藏寻找寺庙的途中坠崖身亡。”
阿涛的佛珠突然断了线，菩提子噼里啪啦砸在煤渣跑道上。住持说他尘缘未了，结果这小子...。
风送来校门口支离破碎的哭诉：...他说要普度众生啊...笔记本最后一页...陈武桢突然想起什么，狂奔回校门口。那本蓝布笔记已被翻到末页，上面用红墨水画着简易的西藏地图，雅鲁藏布江的线条在二字处突然中断，旁边批注：此处应有虹化。
远处传来教务主任的呵斥声，几个保安正试图收走地上的经书。陈武桢看见《华严经》扉页的照片飘落——是他们去年夺得年级乒乓球冠军的合影，张金阳在人群最边上比着禅定印手势，阳光把他腕间的佛珠照得透明。
……
整理张金阳遗物时，陈武桢发现那本被山风翻烂的《金刚经》扉页上，有滴干涸的血迹恰好晕染在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心字上。他忽然想起自己确诊乙肝时，把诊断书揉成团扔进医院厕所的瞬间——那团纸落进水里展开的样子，多像朵枯萎的莲花。
周末的乒乓球馆空荡荡的。陈武桢机械地接发球，胶皮每次撞击都震得他虎口发麻。对面没人的球台突然自动弹起个球——那是张金阳惯用的红双喜三星，侧面用马克笔写着烦恼即菩提。
他攥紧那枚乒乓球，胶皮上友谊729的字样已经模糊。原来死亡这么近，近得像球台对面空荡荡的位置。张金阳追寻的无上正等正觉，最终化作墨脱山谷里的一道虹光。
窗台转经筒被风吹动，发出细碎的声响。陈武桢突然明白——活着本身就是修行。
陈武桢想起假期里母亲熬制的中药，那苦味似乎在舌尖蔓延。桌角摆着柳晴雯新寄的蓝信封，邮票旁依旧画着小太阳。这次他决定回信：晴雯……笔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我找到生命的意义了。
陈武桢原本计划在假期里去找柳晴雯，并打算将这件事告诉她。然而，事与愿违，这个计划最终未能实现。陈武桢是一个注重实际行动的人，他认为如果只是嘴上说说而没有实际去做，那说出来的话也不过是空洞的承诺罢了。因此，他觉得即使在信中提及此事，也无济于事，于是便决定不在信中提及。
此外，开学伊始，陈武桢就遭遇了校门口堵门事件。回想起金阳那短暂而仓促的一生，陈武桢不禁感慨万分。金阳就像一颗流星，转瞬即逝，还未来得及绽放出自己的光芒，便骤然消失在了天际。
作为金阳的同学和好友，陈武桢内心十分纠结。一方面，他实在不忍心将金阳的事情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毕竟这对于金阳来说是一件极其不幸的事情；另一方面，他也不愿意把这种不好的消息告诉柳晴雯，因为在他心中，柳晴雯是如此的美好，他不希望任何负面的事情影响到她。
在陈武桢的内心深处，凡是与柳晴雯有关的一切，都必须是最美好的。哪怕他自己已经狼狈不堪、疲惫不堪，他也会强颜欢笑，挤出一个微笑，然后再去面对柳晴雯。所以，在给柳晴雯的回信中，陈武桢刻意隐瞒了自己所经历的那些阴暗面，只字未提。
晴雯：
展信好。
开学第一天就收到你的来信，心情甚好。你提到“高二大战”，确实，硝烟味比高一浓了不少，不过既然你已杀入班级13名，说明适应得不错——数字吉不吉祥无所谓，进步才是硬道理。我的考试排名，还算稳定，但数学最后一道大题没解出来，有点遗憾。
张博海最近老实多了，天天抱着《五三》啃，我猜是终于意识到“芳心”不能当饭吃。不过你说得对，高中耽误不起，我会继续盯着他。你们村今年中考战绩辉煌，八个考上重点，压力确实不小——但换个角度想，你在现在的学校能排到13名，说明竞争力并不差，何必在他们面前抬不起头？路还长，高考才是终极擂台。
你提到高中知心朋友难找，这点我深有体会。理科班的人整天埋头算题，交流最多的大概是“借根笔”和“这题选c”。不过，你还有小五、王晓影这些老同学，至少比我们这些“孤狼”强。如果实在憋得慌，写日记也行，或者……继续给我写信？（虽然我不太会安慰人，但当个树洞还行。）
雨季长不长我倒没注意，反正我的生活基本是教室、食堂、宿舍三点一线，下雨与否区别不大。不过你说“17岁是雨季”，倒是让我想起物理老师常念叨的“青春就像简谐运动，有波峰就有波谷”——你现在觉得迷茫，说不定哪天突然就振作起来了。高一昏睡没关系，高二清醒了就行，一起加油吧。
（pS：反面写字挺环保的，建议下次把字写小点，还能多聊两句。）
祝 学习顺利
陈武桢
9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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