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烟散得很慢,像不愿离去的亡灵,在午后阳光下盘旋、沉降。
卡布站在战场中央,靴子陷在浸透鲜血的泥土里,每一步都发出咕叽的声响。四周一片死寂——不是没有声音,而是那些声音太过微弱:濒死战马的断续哀鸣,远处乌鸦的呱噪,风吹过草尖的沙沙声,以及……他自己的呼吸。
他环顾四周。
左边,一门六磅炮歪斜着,炮轮深陷泥土,炮口还缭绕着最后一丝青烟。炮旁躺着三个炮兵,两个已经不动了,第三个胸口中箭,还在微弱地喘息。医护兵跪在他身边,徒劳地按压伤口,但鲜血从指缝涌出,染红了深蓝色的军服。
右边,铁丝网上挂着一具敌兵尸体,姿势扭曲,铁刺穿透胸膛,将他钉在那道工业文明的荆棘上。年轻的脸上凝固着惊愕,似乎到死都不明白这些细细的铁丝为何能拦住冲锋的战马。
前方,是成片的骑兵尸体。他们倒下时还保持着冲锋的队形,人压人,马叠马,在最密集处堆起一座血肉小山。一把弯刀插在地上,刀柄的红色绸带在风中飘动,像最后的战旗。
卡布走了几步,靴子踢到什么东西。低头,是一个破碎的木质相框,玻璃裂成蛛网,里面是褪色的画像——一对草原牧民夫妇,中间站着咧嘴笑的男孩。画像被血浸透了一半,妇人的脸模糊不清。
他弯腰捡起,用袖子擦了擦,小心地放在一旁较为干净的草地上。
“将军。”副官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很轻,像是怕打破这片寂静。
卡布没回头:“说。”
“战场清理……还要继续吗?士兵们……状态不太好。”
卡布转身。不远处,一群年轻的龙焱军士兵站在尸堆旁,握着步枪,却没有动作。他们看着眼前的景象,表情茫然。一个士兵突然弯腰呕吐,尽管胃里早已空无一物。另一个在颤抖,不是恐惧,是某种更深层的震撼。
“让他们缓缓。”卡布说,“第一次见这场面?”
“大多是今年才入伍的新兵,这是第一场真正的战斗。”副官低声说,“训练时打靶,演习时冲锋,但真到了战场……不一样。”
确实不一样。靶子不会流血,不会惨叫,不会用那种眼神看着你——那种混杂着愤怒、恐惧、不甘,最后归于空洞的眼神。
卡布走向那些新兵。他们见他过来,本能地挺直身体,想敬礼,但动作僵硬。
“多大了?”他问最年轻的那个,脸上还带着稚气。
“十……十七,将军。下个月满十八。”士兵的声音在抖。
“叫什么名字?”
“王小石,将军。河湾镇人。”
卡布想起来了。三天前,就是这孩子递给他一封信,让帮忙寄回家。
“家里还有什么人?”
“爹,娘,一个妹妹。爹是木匠,娘在镇上学堂做饭,妹妹……”王小石突然哽住,眼圈红了,“妹妹才十岁,说要等我回去,教她认字。”
卡布拍拍他的肩,转向另一个呕吐的士兵:“你呢?”
“李大山,二十岁,将军。”士兵擦了擦嘴,脸色苍白,“家里……是种地的。有未婚妻,说好了……打完仗就成亲。”
卡布一个个问过去。张铁柱,铁匠的儿子,想战后开个打铁铺。赵水生,渔夫出身,说想念河里的鱼。陈平安,名字起得吉祥,却是孤儿,参军是为了“有口饭吃,有个地方住”。
都是普通人。种地的,打铁的,捕鱼的,木匠的儿子。三个月前,他们还在为生计发愁,为婚嫁忙碌,为明天吃什么操心。现在,他们站在这里,脚下是三千具尸体,手中是还在发烫的步枪。
“害怕吗?”卡布问。
沉默。然后王小石小声说:“怕……但更……更……”
“更什么?”
“更觉得……不真实。”王小石看着满地的尸体,“这些……都是我们杀的?就靠这个?”他举起手中的夏式步枪,枪托上还沾着不知是谁的血。
“是。”卡布说,“三百步外,扣动扳机,一个人就没了。简单,不是吗?”
士兵们点头,又摇头。简单,太简单了。简单到令人不安。
“你们知道,为什么我们能赢吗?”卡布指向远处的敌军尸体,“不是因为我们比他们勇敢——看看那些尸体,他们冲锋到最后一刻,是真正的勇士。不是因为我们比他们强壮——草原汉子,从小在马背上长大,比我们魁梧。也不是因为我们比他们聪明——战争不需要太多智慧,只需要活下去的本能。”
他停顿,让每个人听清下面的话:“我们赢,是因为我们站在文明这边。不是我们的文明比他们的高贵,而是我们选择了另一条路——我们用纪律代替蛮勇,用训练代替本能,用钢铁代替血肉。我们排成直线,不是因为我们傻,是因为这样能最大化火力。我们听从命令,不是因为我们没有主见,是因为战争是机器,每个士兵都是零件,必须严丝合缝。”
卡布从王小石手中接过步枪,举高:“这不是武器,这是工具。和农夫用的犁,工匠用的锤,书生用的笔一样,是工具。区别在于,这个工具用来结束生命,而不是创造生命。但正因为如此,我们更要清楚,为何而用,为谁而用。”
他将步枪还给王小石:“你们今天杀了人,很多很多人。这会成为你们的梦魇,在往后的夜里惊醒你们。但记住:你们杀人,是为了让更多人活着。为了你们的爹娘,你们的妹妹,你们的未婚妻,能平安地活下去。为了河湾镇,为了帝国千千万万个家庭,能继续他们的平凡生活。”
他环视这些年轻的面孔:“如果这就是罪,那这罪我来担。你们只需要记住:今天你们站在这里,不是因为想杀人,是因为想保护人。这是战士和屠夫的区别。”
长久的沉默。风卷起血腥味,乌鸦在不远处争吵。
然后,王小石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将军,我……我明白了。”
“我也明白了。”李大山擦干嘴角,脸色依然苍白,但眼神坚定了。
“我也是。”
“还有我。”
一个接一个,年轻士兵们抬起头,眼中的茫然渐渐被某种东西取代——不是狂热,不是麻木,而是一种沉重的清明。他们开始理解手中的力量,以及这力量背后的责任。
就在这时,东面突然传来马蹄声。所有人警觉地举枪,但卡布抬手制止——他听出来了,那是龙焱军的传令马,急促但节奏不乱。
果然,一骑飞驰而来,骑手满身尘土,但胸前佩戴着禁卫军的徽章。他在卡布面前勒马,几乎是从马背上滚下来,单膝跪地,双手奉上一个漆封的铜筒。
“将军!帝都急报!东线大捷!霍去病将军于三日前突破天险关,金帐汗国东路军主力溃败,正向北逃窜!陛下有旨:命西线龙焱军即刻东进,与主力会师,全歼残敌!”
消息如石子投入死水,激起涟漪。
短暂的寂静,然后,第一个欢呼响起——是那个呕吐的李大山,他举起步枪,嘶声大喊:“赢了!东线赢了!”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十个,第一百个……欢呼如野火蔓延,从战场中央扩散到整个防线。士兵们拥抱,跳跃,将帽子抛向空中。炮兵敲打炮管,骑兵挥舞马刀,步兵用枪托顿地。
“万胜!万胜!万胜!”
欢呼声震耳欲聋,惊起飞鸟无数,连远处的乌鸦都仓皇逃窜。三天来的压抑、恐惧、悲伤,在此刻化作声浪,冲上云霄。
卡布站在那里,没有欢呼。他接过铜筒,捏碎漆封,抽出信纸。确实是皇帝的亲笔,盖着玉玺,措辞激昂,通报东线大捷,命令西线东进。
“将军!”副官满脸通红,“我们赢了!真的赢了!”
“还没赢。”卡布叠好信纸,放入怀中,“金帐主力虽溃,但未灭。他们会退回草原,舔舐伤口,几年后卷土重来。战争,永远不会真正结束。”
但他看着那些欢呼的士兵,看着他们脸上纯粹的喜悦,终究露出一丝微笑。
“让他们欢呼吧。”他对副官说,“传令:今晚加餐,把缴获的肉都煮了。每人……分一杯酒。不,一杯半。就说,是我说的。”
“是!”副官咧嘴笑了,转身跑开,边跑边喊:“将军有令!今晚加餐!有酒!”
欢呼声更响了,几乎要掀翻天空。
卡布走回矮丘,看着这片战场。硝烟已散尽,阳光毫无保留地洒下,照亮每一具尸体,每一滩血迹,每一把折断的武器。辉煌而残酷,如同战争本身。
他想起那个破碎的相框,走回去,捡起来,用袖子仔细擦干净,放入怀中。
然后他转身,望向东方。那里,天空湛蓝,白云如絮。
战争还在继续,和平还很遥远。但此刻,就让他们欢呼吧。让这些年轻人,这些在血与火中幸存下来的孩子们,享受这短暂而真实的喜悦。
因为明天,太阳照常升起。而他们,将继续前进。
卡布按着胸前的相框和信纸,低声说:“我们会赢的。我保证。”
不是为了国家,不是为了荣耀,只是为了那些等待的人,为了那些回不来的人,为了这片土地上千千万万个平凡而珍贵的生命。
风从东方吹来,带着青草的气息,渐渐盖过了血腥。
而欢呼声,还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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