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厅里，一位面白无须、身着藏青色内监服饰的中年人正端着茶盏，慢条斯理地拨弄着浮叶，动作带着宫里人特有的矜持与细致。他身后站着两名低眉顺眼的小火者。
王大柱与周婉娘步入厅内，王大柱拱手笑道：“不知贵客驾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那内监放下茶盏，起身还算客气地回了一礼，声音不高不低，带着点特有的尖细：“咱家姓孙，在内务府织染局当差。这位想必就是王东家？这位是王夫人？”
“正是鄙人，这是内子。”王大柱引荐道，心中快速盘算着内务府织染局的来意。
双方重新落座。孙太监也不绕弯子，直接道明来意：“王东家，咱家今日冒昧来访，是听闻贵坊所出的帆布与几种扎染布匹颇为独特，结实耐用，花色也别致。宫里有些地方，比如侍卫的号褂、库房的苦布、乃至一些车驾的帷幔，用量不小，对布料的耐磨和特色也有些要求。故而，上官派咱家过来看看，若是合用，或可采买一些。”
竟是来谈采购的？王大柱和周婉娘心中稍定，但并未放松警惕。宫里的生意固然诱人，但其中的门道和风险也远比寻常商贾要多。
“承蒙孙公公和贵上看得起，是小店的荣幸。”王大柱态度恭谨，“不知贵上需要何种规格、多少数量？小店定当尽力提供样品。”
孙太监微微颔首，对王大柱的应对似乎还算满意：“规格数量稍后细谈。咱家今日主要是先看看东西。”他目光扫过王大柱和周婉娘，“另外，听闻贵坊有一种新式织机，效率颇高？”
果然！醉翁之意不在酒！王大柱心中凛然，面上却不动声色：“不敢瞒公公，确实对旧式织机做了一些小小的改进，让乡下的妇人们织布时能省些力气，快上几分罢了，当不得什么新奇。”
周婉娘适时接口，语气温婉：“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小伎俩，比不得宫内织造局的巧夺天工。若公公不嫌弃，妾身这就让人去取几匹帆布和扎染布的样品来，请公公过目。”
孙太监深深看了夫妻二人一眼，嘴角扯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王东家、王夫人过谦了。既然如此，那便先看看布样吧。”
周婉娘立刻吩咐身边的管事妈妈去安排。不多时，几名下人便抬着几匹厚重的灰色帆布和几卷色彩古朴雅致的蓝白扎染布进来。
孙太监起身，走到布匹前，伸出保养得宜的手指，仔细抚摸布面，又用力拉扯了几下帆布，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显然是懂行的，这帆布的坚韧程度远超他的预期。再看那扎染布，虽是蓝白二色，但晕染自然，图案无一雷同，带着一种民间特有的拙朴生机，与宫内织造局规整华丽的风格截然不同，反倒别有一番韵味。
“嗯……确实不错。”孙太监点了点头，重新坐下，“这帆布，若用作宫中底层杂役的号褂或库房苦布，倒是极好，耐磨。这扎染布，花色别致，做些桌帷、椅套，或是宫女们的寻常帕子，也颇新颖。”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不过，王东家也知，宫里的采买，规矩多，要求严。这价格嘛……”
王大柱知道，重头戏来了。他看了周婉娘一眼，周婉娘微微点头。
“价格好商量。”王大柱笑道，“能为宫里效力，是草民的福分。只是不知，公公方才提及的新式织机……”
孙太监摆了摆手，皮笑肉不笑地说：“织机之事，暂且不提。上官只是让咱家先来看看布匹。若这布匹合用，价格公道，日后采买量自然不会小。至于织机……或许日后织染局的大人们会感兴趣，亲来观摩也说不定。”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留下了钩子，又没把话说死。
王大柱心中明了，宫里这是看上了他的布，或许也对织机感兴趣，但显然不想一下子把条件谈明，而是要慢慢拿捏。他顺势道：“一切但凭公公和贵上吩咐。小店定当竭力配合。”
接下来，双方又就布匹的具体规格、可能的初期采购量以及一个大致的价格范围进行了初步磋商。孙太监显然是个中老手，对布料的细节和价格压得很低，但言语间又留有余地，并未把话说绝。
约莫谈了半个时辰，孙太监起身告辞：“今日便先到这里。布样咱家带回去给上官过目。若上官满意，自会再派人来与王东家详谈。”
“有劳孙公公。”王大柱和周婉娘亲自将孙太监送到大门外，看着他登上了一辆不起眼的青篷小车离去。
回到书房，夫妻二人脸色都凝重起来。
“来者不善。”周婉娘率先开口，“看似是生意，实则步步试探。尤其是那织机，恐怕才是他们真正的目标之一。”
王大柱点头：“宫里的人，胃口不会小。他们看上的，恐怕不只是几匹布，而是我们这能持续产出好布、低成本的技术。这生意，做好了是一步登天的机会，做不好，可能就是引火烧身。”
他想起之前李总督的倒台，京城的势力盘根错节，与宫廷牵扯上关系，福祸难料。
“但这也是个机会。”周婉娘沉吟道，“若能借此打开宫里的渠道，对我们布庄的名声和日后发展，大有裨益。关键在于，如何把握分寸，既让他们得到好处，又不至于被他们完全拿捏，尤其是织机，绝不能轻易交出核心。”
“没错。”王大柱眼中闪过思索之色，“帆布和扎染布可以适当让利，甚至可以为他们定制一些特殊花色。但织机……或许可以提供一个‘简化版’或者‘合作’的模式，比如我们负责提供关键部件或技术指导，由他们在指定的工坊生产，我们收取一定的费用，但核心技术和最终解释权必须掌握在我们自己手里。”
这是现代商业中常见的技术合作与专利保护思路。
周婉娘眼睛微亮：“此法或可一试。既显示了我们的诚意，又保住了根本。不过，具体如何操作，还需仔细斟酌，宫里的那些人，个个都是人精。”
“走一步看一步吧。”王大柱吐出一口气，“先把布庄顺利开起来，站稳脚跟。宫里这条线，保持接触，但绝不主动攀附，等他们再来找我们。”
“嗯。”周婉娘赞同，“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夯实我们自己的根基。”
内务府来人的消息，并未在府内声张，但王大柱还是私下里告知了林红缨、苏静蓉和梅香，让她们心中有数，近期更加留意府内外的动静。
京城的天空，风云变幻。王大柱知道，真正的挑战，或许才刚刚开始。但他不再是孤身一人，他有贤惠能干的妻子，有可以托付生死的同伴，更有了一份逐渐壮大的家业。
他握了握拳，眼神重新变得坚定。无论来的是机遇还是风险，他都要带着这个家，稳稳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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