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氏片场的武术训练场,午后的太阳像一盆融化的铁水,泼在泛黄的土地上。
空气里,是汗水、尘土、还有廉价跌打酒混合在一起的,辛辣又滞闷的气味。
关之琳一身白色的丝绸练功服,已经被汗水浸透,紧紧贴着她起伏的背脊,勾勒出一条优美却无力的曲线。
她的动作很漂亮。
每一个转身,每一次抬手,都带着常年浸淫在镜头前的,属于明星的,精致的美感。
但那美感,是属于芭蕾舞的,不是属于拳头的。
“软绵绵!”
洪金宝的吼声,像一颗炸雷,在闷热的空气里滚过。
他壮硕的身躯,像一座移动的小山,站在场地中央,脸上的横肉因为不满而微微抽动。
“十三姨是从西洋回来的,不是从棉花堆里爬出来的!”
“你这是在打拳,还是在给男人捶背?”
关之琳的脸,瞬间涨红。
那红色,从她修长的脖颈,一直蔓延到她精致的耳根。
她咬着牙,将全身的力气都灌注到手臂上,朝着面前的木人桩,狠狠打出一拳。
拳头砸在坚硬的木桩上,发出一声沉闷的“砰”响。
随之而来的,是她指骨处传来的,一阵钻心的剧痛。
她甚至没能让木人桩晃动分毫。
周围几个正在对练的武师,发出了几声压抑不住的,低低的窃笑。
那笑声,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进了关之琳的耳朵里。
她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那层由美貌与光环构筑的,坚硬的外壳,在这一刻,被这片粗粝的,只认力量的土地,砸得粉碎。
洪金宝失望地摇了摇头,那表情,比直接的辱骂,更让她难堪。
“收工吧。”
他摆了摆手,转身就走,连多看她一眼都觉得浪费时间。
一股巨大的委屈与羞愤,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关之琳所有的理智。
她猛地扯下手上那双已经被汗水浸得发黏的,虎爪拳套。
然后,她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副拳套,狠狠砸在了脚下的黄土地上。
“我不练了!”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无法控制的,因为愤怒而拔高的颤抖。
眼眶里的水汽,迅速凝结,世界在她眼中,变得模糊一片。
她转身,只想逃离这个让她颜面尽失的地方。
她刚迈出一步,一个身影,就无声地,挡在了她的面前。
陈峰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
他就站在那里,穿着一身与这片尘土飞扬的场地格格不入的,手工定制的白衬衫,袖口挽起,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
他身上,还带着中环办公室里,那股属于冷气与高级古龙水的,清冽的气息。
整个训练场的喧嚣,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刚才还在窃笑的武师,都低下了头。
已经走出几步远的洪金宝,也停下脚步,转过身,脸上那副不耐烦的表情,瞬间收敛得干干净净,换上了一丝恭谨。
“陈生。”
关之琳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他的表情很平静。
那平静,像一片深不见底的湖,轻易就将她所有的愤怒与委屈,全部吸了进去,没有泛起一丝涟漪。
陈峰没有说话。
他只是弯下腰,捡起了被她丢在地上的那只拳套,用手指,轻轻弹掉了上面的灰尘。
然后,他看着她。
“再练半小时。”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绝对的命令。
关之琳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陈峰将那只干净的拳套,递还给她。
“我陪你。”
这三个字,像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瞬间抽走了她全身所有的尖刺与防备。
她看着他,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
陈峰没有再理会她,而是转向了不远处的洪金宝。
“洪先生,麻烦你,教她最简单,最直接的发力方式。”
然后,他走到场地边,拉过一张椅子,坐了下来。
他就那样坐着,目光平静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那目光,像一盏聚光灯,将她固定在了这片场地的中央,无处可逃,却也给了她一种奇异的,安定的感觉。
关之琳的呼吸,慢慢平复下来。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的,纤细的手。
然后,她重新戴上了那副还带着他指尖温度的拳套。
洪金宝走了回来,脸上的表情,比刚才严肃了一百倍。
他亲自扶着她的腰,调整她的站姿,每一个细节,都讲解得无比清晰。
关之琳的悟性极高。
当那股情绪的阻碍被移除后,她的身体,开始以一种惊人的速度,记忆着那些陌生的发力技巧。
半小时后。
陈峰站起身,走到了她的面前。
他没有说话,只是对着她,摊开了自己的右手手掌。
关之琳看着他那只干净,修长,骨节分明的手。
那是一只习惯了签署亿万合约,搅动金融风云的手。
现在,它却要来接她一记,笨拙的拳头。
她深吸一口气,将洪金宝教的所有要领,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沉腰,转胯,发力。
她对着他的掌心,挥出了自己的一拳。
拳头,结结实实地,落在了他的掌心。
没有发出多大的声响。
力道,依然很轻。
陈峰的手掌,纹丝不动。
他的手指,却在接触到她拳锋的那一刻,微微收拢,将她那只小小的,还在发抖的拳头,轻轻包裹住。
那一瞬间,他清晰地感觉到。
她的拳头,穿过那层薄薄的皮革,落在他掌心。
像一颗被水冲刷了千年,却依旧不肯被磨去棱角的,倔强的小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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