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四年的江南春日，在苏州工商局挂牌、松江大学堂奠基带来的震动中缓缓流逝。表面上看，苏州城似乎恢复了往日的秩序，河道上依旧画舫如织，市集间依旧人声鼎沸。然而，在那些高墙深院的账簿房里，在商帮会馆的密室中，一场没有硝烟、却关乎生死存亡的战争，正以银钱为刀枪，激烈地进行着。
朱由检坐镇工商总局苏州分局，并未再举行大规模召见，也没有下达任何强硬的行政命令。他如同一个沉稳的弈者，不再落子于明处，而是通过掌控的经济脉络，开始无声地施加压力。
第一道指令，从内帑银行苏州分号发出。分号总办，一位由皇帝亲自选派、精于算计且对新政绝对忠诚的干吏，接到了来自行在的密令。他立刻召集属下，宣布了新的信贷政策：
“即日起，凡在工商总局登记备案，并与总局签订供货合同、接受银元券结算之商号，凭合同可向内帑银行申请低息贷款，年息不超过一分五厘，用于扩大工坊、购置原料、改善经营。银行将优先审批，快速放款。”
与此同时，另一道指令则更为隐秘，却更具杀伤力：
“对名单所列，仍坚持拒收银元券、暗中串联抵制之商号及其关联钱庄，全面收紧银根。暂停一切新增贷款，原有贷款到期后视情况决定是否续期。同时，提高其通过内帑银行进行异地汇兑之手续费，并加强对其资金流向之监控。”
这软硬两手金融策略，效果立竿见影。
那些在工商总局挂牌当日，率先站出来接受银元券的“兴盛布庄”、“巧工坊”等中等商号，几乎是喜出望外。他们不仅拿到了稳定的官方订单，更获得了前所未有的低息贷款。以往，他们若想扩大规模，要么依靠自身缓慢积累，要么就得向那些与大士绅关联、利息高昂的旧式钱庄借贷，往往受制于人。如今，凭借一纸官方合同和皇帝背书的银元券，他们就能从内帑银行获得充足的资金支持！
“兴盛布庄”的东主立刻用贷款购入了数十架由京津地区传入、效率更高的新式织机，招募了更多织工，日夜赶制海军军服订单，生意规模眼见着膨胀起来。“巧工坊”也凭借贷款，引进了格物院流传出的部分标准化零件加工技术，开始尝试批量生产更精密的罗盘和制图工具，成本降低，质量反而提升。
这些商号的迅速崛起和红火生意，如同活生生的广告，刺激着其他仍在观望、甚至参与抵制的商号。经济的现实利益，开始动摇他们原本“同气连枝”的誓言。
而另一方面，经济绞索也开始收紧。
以徐家、周家为首的几个大商号，很快感受到了压力。他们原本资金雄厚，但也并非完全不需要流动和借贷。内帑银行突然收紧信贷，虽不至于立刻让他们伤筋动骨，却明显感觉到了不便。尤其是当他们需要调动大笔资金进行跨区域大宗采购或投资时，内帑银行这条日益重要的官方金融渠道变得滞涩，迫使他们不得不更多地依赖传统钱庄，而传统钱庄的规模和效率，在面对新兴的银行业务时，已显力不从心。
更让他们措手不及的打击，来自市场层面。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一批质地优良、花色新颖、价格却比市面同类产品低了近两成的棉布、麻布，开始通过皇家商号的渠道，大量涌入苏州、松江等地的市场。这些布匹，产自京津地区的皇家纺织工坊，采用了部分改进的纺纱机和织布技术，并依托内帑银行的资金优势和规模化生产，成本得以有效控制。
这些优质低价的“官布”一出现，立刻受到了普通市民和中小商贩的欢迎，迅速抢占了市场份额。徐家、周家等传统布业巨头的店铺里，原本畅销的松江棉布、苏杭绸缎，销量肉眼可见地下滑。仓库开始积压，资金周转速度放缓。
“老爷，这个月的布匹销量，只有上月的六成不到啊！”徐府管家拿着账本，愁眉苦脸地向家主徐文远汇报，“市面上突然多了许多北边来的‘官布’，价钱便宜，质量也不差，把咱们的生意抢走了大半！再这样下去，库里的存货都要堆满了！”
徐文远脸色铁青，手中盘着的两个核桃捏得咯咯作响。他岂能不知这是皇帝的手段？用官方资本和新技术进行降维打击，这是阳谋，却无比致命。徐家偌大的家业，布匹生意是根基之一。若市场被如此蚕食，根基动摇，后果不堪设想。
同样的焦虑，也在周家、华家等参与抵制的士绅府邸中弥漫。他们发现，皇帝不再与他们进行政治辩论或道德说教，而是直接在他们最引以为傲的经济领域发动了攻击。金融信贷和市场销售，这两大命门同时被拿捏，带来的痛苦远比几句训斥或几道诏书要真切得多。
一些原本就并非核心、只是被迫跟随的中小商号，率先顶不住压力了。眼看着“兴盛布庄”们生意兴隆，还能拿到低息贷款扩张，而自己却要面临信贷收紧和市场挤压的双重困境，生存都成了问题。什么“同气连枝”，什么“士绅颜面”，在现实的生存压力面前，变得苍白无力。
开始有商号东主，趁着夜色，悄悄前往工商分局或内帑银行，试探性地询问“悔过”的可能，表示愿意重新考虑接受银元券，希望能被纳入采购名单，获得贷款支持。
经济的威力，如同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它不直接摧毁肉体，却能让庞大的商业帝国在不知不觉中失血、萎缩。朱由检坐在工商分局的行在内，听着王承恩和银行总办汇报着市场的变化和商号的动摇，神色平静。
他知道，仅仅依靠行政命令和武力威慑，无法真正征服江南这片经济沃土。唯有运用经济规律本身，用实实在在的利益和生存压力，才能从根本上瓦解抵抗，将这片帝国的财赋重地，真正纳入新政的轨道。这场经济战，才刚刚开始，但胜利的天平，已经开始倾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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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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