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号既定,那股由皇帝亲自引导的、名为“重振”的激昂气息,尚且在大殿的金砖玉柱间隐隐回荡。不少官员,尤其是年轻些的,脸上还带着被那番宏图大志感染后的潮红。朱由检很满意这种效果,他需要这种向上的精气神,来冲淡这庙堂之上积郁已久的暮气。
他趁热打铁,目光转向文官队列中一位面容清癯、仪态端方的老者。那是礼部尚书黄汝良。
“黄卿。”朱由检的声音恢复了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崇祯’年号已定,一应典仪、制诰、文书变更之事,便由你礼部全权操办。务必要在最短时间内,将新年号昭告天下,使四海咸知,朕,已于今年,改元崇祯!”
黄汝良立刻手持笏板,趋步出列,深深一躬,声音沉稳而清晰:“臣,礼部尚书黄汝良,领旨!陛下放心,礼部定当恪尽职守,尽快完成所有规程,将陛下改元崇祯、重振国威之圣意,布达宇内!”
“嗯。”朱由检微微颔首,对黄汝良的干练表示认可。这件事是程序性的,并无争议,顺利交代下去即可。他顿了顿,脸上的神情逐渐转为一种恰到好处的沉痛与追思,话锋也随之悄然一转。
“年号乃新朝之始,然,皇兄驾崩,山陵未远,朕心实哀。”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哽咽,目光扫过群臣,“皇兄在位七载,虽……然亦有其操持国事之劳。身后哀荣,谥号庙号,乃人臣尽忠、人弟尽孝之大事,不可不郑重。此事,礼部与内阁,想必已有初步议案?”
话题陡然从天启七年跳转到了对先帝的评价上,殿内刚刚因年号而定格的气氛,瞬间又变得微妙起来。许多官员,特别是那些曾在天启朝受过打压,或者纯粹看不上天启皇帝所作所为的官员,眼神都闪烁起来。他们知道,真正的难题,这才刚刚开始。
黄汝良显然早有准备,再次躬身回道:“回禀陛下,臣等与内阁诸公,确已根据先帝生平功业,参照古礼,初步拟定了谥号、庙号,恭请陛下圣裁,亦请诸位同僚共议。”
“讲。”朱由检言简意赅,身体微微前倾,做出专注聆听的姿态。
黄汝良深吸一口气,朗声奏道:“经礼部与内阁反复商议,根据《谥法》:‘靖民则法曰皇,德象天地曰帝。’此乃帝王通谥。结合先帝具体行止,拟定谥号为:‘达天阐道敦孝笃友章文襄武靖穆庄勤悊皇帝’,庙号拟为 ‘熹宗’ 。”
他一口气将这长达十数字的谥号念出,殿内一片寂静。官员们都在心中飞快地咀嚼着每一个字的含义。
“哦?”朱由检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这个谥号,听起来极其冗长华丽,似乎将所有美好的字眼都堆砌了上去。“达天”、“阐道”、“敦孝”、“笃友”、“章文”、“襄武”、“靖”、“穆”、“庄”、“勤”、“悊”……几乎找不到一个贬义词。尤其是那个“悊”字,意为明智、有智慧,这用在那位被后世称为“木匠皇帝”、任由魏忠贤和客氏胡作非为的皇兄身上,真的合适吗?
他记得清楚,历史上的天启皇帝,最终得到的庙号就是“熹宗”,这个“熹”字,本身就带有一些微妙、甚至偏向于中下评价的意味(如“熹微”,指光线不强),并非美谥。而眼下这个谥号,却完全是美谥的堆砌,这显然是文官集团在刻意“为尊者讳”,甚至是某种程度的粉饰太平。
这不符合他的预期,更不符合他想要塑造的“重振”形象。一个被描绘得近乎完美的先帝,如何能衬托出他这位继任者“革故鼎新”的必要性和正当性?他需要的是一个更……贴近事实,至少不能如此浮夸的定论。
朱由检沉吟片刻,目光扫过黄汝良,又看向内阁首辅施凤来等人,缓缓开口,语气带着试探:“诸卿所拟谥号,用心良苦。然,朕以为,谥者,行之迹也。当实事求是,方能传信于后世。皇兄在位时,笃信内侍,致使厂卫横行,朝纲不振,此亦天下共见。若谥号全然溢美,恐……恐后世史笔如铁,反失其真。是否可稍作调整,使其更……允执厥中?”
他话说得还算委婉,但意思很明确:我觉得这个谥号太吹捧了,我哥干得没那么好,咱们能不能实在点?
然而,他话音刚落,就如同捅了马蜂窝一般。
首先站出来的是都察院左都御史,一位须发皆白、以耿直着称的老臣,他几乎是梗着脖子出列,声音洪亮,带着一股凛然之气:“陛下!臣以为万万不可!谥号乃盖棺定论,关乎先帝身后清誉,更关乎陛下仁孝之名!先帝纵有微瑕,然亦不失仁厚本性。且陛下初登大宝,便欲更易礼部、内阁为皇兄所定谥号,此非仁孝之道!若传扬出去,天下人将如何看待陛下?史官又将如何记载?”
这话说得极重,直接将“不孝”的帽子扣了过来。紧接着,一位翰林院学士也出列附和,引经据典:“陛下!《礼记》有云:‘谥者,行之迹也。是以大行受大名,细行受细名。’先帝承继大统,保有社稷,此乃‘大行’!至于具体政务,自有辅臣分担。若因细故而损大名,非礼也!此谥号乃臣等遍查典籍,反复推敲而定,合乎古礼,顺应人情,陛下三思!”
“陛下!”又一位官员出列,语气痛心疾首,“先帝乃陛下亲兄,兄弟友爱,天下共知。如今陛下岂可因急于彰显新政,而于皇兄身后名节上有所苛责?此非明君所为,更易寒了天下臣民之心啊!”
一时间,反对之声此起彼伏。出言者不仅仅是阉党的残余势力(他们乐见于维护天启朝的“正面”形象),更多的是那些恪守儒家礼法、将“为尊者讳”和“子为父隐,臣为君隐”视为天经地义的正统文官。他们或许对天启皇帝本人并无太多好感,但他们坚决维护这套评价体系的“纯洁性”和“稳定性”。新皇帝想要挑战这套规则,在他们看来,是离经叛道,是危险的信号。
朱由检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他没想到反应会如此激烈,如此一致。他试图解释:“朕非是不念兄弟之情,亦非苛责皇兄,只是希望谥号能更显公允……”
“陛下!”黄汝良再次开口,这次他的语气更加沉重,甚至带上了几分悲怆,“谥法乃国之重典,非一人可轻改。此议乃礼部会同内阁,集众臣之议而定。若陛下执意更易,则臣等……臣等唯有恳请陛下罢黜臣等,另择贤能拟定!否则,礼法纲常何在?朝廷体统何在?”
这是以集体辞职相威胁了!施凤来等内阁成员虽然没说话,但也都微微躬身,沉默的姿态本身就代表了支持礼部的立场。
朱由检看着下方黑压压跪倒一片,或激动、或沉痛、或固执的臣子们,胸口一阵憋闷。他意识到,自己低估了这套运行了千百年的官僚体系和礼法观念所形成的巨大惯性。在这些文官心中,维护这套规则的权威性,远比评价某个具体皇帝的是非功过更重要。他现在刚刚登基,根基未稳,如果强行在谥号这种“道德制高点”的问题上与整个文官集团对抗,不仅难以成功,反而会过早暴露自己的“异质性”,引发更强烈的反弹,甚至可能被扣上“不孝”、“寡恩”、“刚愎”的恶名,对他后续的计划极为不利。
权力的博弈,并非总是能硬碰硬。有时候,退一步,是为了更好地前进。
他放在龙椅扶手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但脸上激烈的情绪却慢慢收敛起来。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极力平复内心的波澜。再次睁开眼时,眼底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众卿,平身吧。”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透露出浓浓的无奈。
他目光扫过下方那些因为他的退让而明显松了口气的臣子们,缓缓说道:“既然诸卿皆以为此谥号合乎礼法,深契朕心……嗯,深契公议,那便……依此议而行吧。”
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最后几个字。这种被迫妥协的滋味,如同咽下一只苍蝇般令人作呕。这是他穿越以来,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来自整个文官体系的、无形却坚韧的束缚。皇权,并非无所不能,至少在明面上,它必须披着儒家礼法这件华丽而沉重的外衣。
“皇兄的谥号,便定为‘达天阐道敦孝笃友章文襄武靖穆庄勤悊皇帝’,庙号……‘熹宗’。”他重复了一遍这个他内心并不认可的称号,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打自己的脸,“一应典礼,仍由礼部会同相关部门,妥善办理。”
黄汝良等人如蒙大赦,连忙叩首:“陛下圣明!臣等领旨!”
这场谥号之争,看似以文官集团的“胜利”告终,朱由检似乎吃了个闷亏,被迫捏着鼻子认下了一个过于美化的谥号。但在他低垂的眼帘之下,冷冽的光芒一闪而过。他记住了今天这种被掣肘的感觉,记住了这些道貌岸然、用礼法作为武器逼迫君父的臣子。
这只是开始。他默默地想。等着吧,等我把刀把子握得更紧,等我把你们赖以生存的规则……一点点撬开缝隙的时候。
皇极殿内,关于先帝身后名的风波,看似平息。但一股无形的隔阂与警惕,已然在年轻的皇帝与庞大的文官系统之间,悄然滋生。殿外的阳光透过窗棂,照亮了飞舞的尘埃,却照不进某些愈发幽深的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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