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浓重。夏天搀扶着母亲，沿着崎岖不平的山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每走一步，左腿的伤口都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冷汗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又被夜风吹得冰凉。夏母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儿子身上，呼吸急促而微弱，脚步虚浮，全靠一股逃离的意志在强撑。
山路蜿蜒，两侧是黑黢黢的山林轮廓，在惨淡的月光下如同蛰伏的巨兽。寂静中，只有两人粗重的喘息声、脚步踩在碎石上的沙沙声，以及远处不知名夜枭偶尔发出的凄厉啼叫，更添几分孤寂与不安。夏天不敢回头，总觉得身后那片被抛弃的村庄里，有无形的目光在黑暗中追随着他们。
天色蒙蒙亮时，他们终于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走到了山路的尽头，前方隐约出现了较为平坦的土路和零星的灯火。那是通往镇子的方向。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在极度疲惫的身体里重新燃起。
又咬牙坚持走了一个多小时，当太阳终于从东边山峦后露出半张脸，将金色的光芒洒向大地时，一个灰扑扑的、沿着一条浑浊小河铺展开的小镇轮廓，出现在他们眼前。低矮的砖瓦房、冒着炊烟的烟囱、偶尔响起的自行车铃声久违的人间烟火气，让夏天和母亲几乎落下泪来。
但现实的窘迫立刻压了上来。他们身无分文，只有王宝给的那十元钱和家里带出来的一点零碎。夏天腿伤严重，急需治疗；母亲精神恍惚，也需要安抚。当务之急是找到一个能暂时落脚的地方。
夏天不敢去看起来正规的旅店，那需要介绍信和不少钱。他搀着母亲，沿着镇子边缘肮脏狭窄的街道慢慢寻找，最终在一条僻静的死胡同尽头，找到了一家由民房改建的、极其简陋的私人旅社。门口挂着一个歪斜的木牌，用红漆写着“平安旅社”四个字，字迹已经斑驳。
老板娘是个四十多岁、面色蜡黄、眼神精明的瘦削女人，正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嗑瓜子。看到夏天母子狼狈不堪、满身尘土的模样，尤其是夏天腿上渗血的纱布，她皱了皱眉，眼神里带着明显的嫌弃和戒备。
“住店？”她吐掉瓜子皮，懒洋洋地问。
“大姐，我们想住两天，最便宜的房间就行。”夏天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递过去那皱巴巴的十元钱。
老板娘瞥了眼钱，又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番，尤其多看了夏母几眼（夏母眼神呆滞，紧紧抓着儿子的胳膊，状态明显不对），才慢悠悠地站起身：“最便宜的，一天三块，通铺，没窗户，厕所在外面公用的。先交钱。”
夏天心中一阵苦涩，三块钱一天，这十元钱也只够住三天，还不算吃饭和治伤的钱。但他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点头：“好，就住通铺。”
交了九块钱（老板娘坚持要预收三天房费），拿到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夏天扶着母亲，跟着老板娘穿过一个堆满杂物的阴暗天井，来到后院一排低矮的平房前。老板娘用钥匙打开最里面一间房的木门，一股霉味和汗臭味混合的难闻气味扑面而来。
房间极小，没有窗户，光线昏暗，只有一张用砖头垫着腿的破旧木板通铺，上面铺着发黑发硬的草席。墙壁斑驳，糊着旧报纸，角落里结着蛛网。这就是他们暂时的“家”了。
“就这儿了。热水自己灶房打，别弄太大声响。”老板娘丢下句话，转身走了，高跟鞋敲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而冷漠的回响。
夏天闩上门，将母亲扶到通铺上坐下。夏母一接触到这冰冷肮脏的环境，身体又开始微微发抖，眼神更加空洞。夏天心中一阵酸楚，但他必须坚强。他打来冷水，帮母亲简单擦拭了脸和手，又给她喂了点水和干硬的窝头。
安顿好母亲后，夏天才顾得上处理自己的腿伤。解开纱布，伤口周围红肿得厉害，边缘有些发炎化脓的迹象，必须尽快处理。他拿出所剩无几的消毒药水，咬着牙清洗伤口，剧烈的疼痛让他眼前发黑，冷汗直流。重新包扎后，他几乎虚脱地瘫坐在冰冷的地上。
暂时的安全带来了片刻的松弛，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焦虑。钱快没了，伤要治，饭要吃，接下来该怎么办？母亲的精神状态令人担忧，她时而清醒，时而恍惚，夜里常常被噩梦惊醒，尖叫着“它来了”。夏天需要时刻安抚她，自己也身心俱疲。
第二天，夏天一瘸一拐地出门，想去镇上的卫生院问问情况。小镇不大，但对他这个陌生的、衣衫褴褛的伤残青年，人们投来的目光依旧带着好奇和几分疏离。卫生院里人不少，医生护士忙得脚不沾地。他挂了个号，排队等了很久，才看到一个年轻的女医生。
女医生检查了他的腿伤，皱了皱眉：“伤口感染了，得清创，可能要打消炎针。你先去交费吧。”她开了一张单子。
夏天接过单子，看着上面几十块钱的费用，心沉到了谷底。他默默收起单子，低声道：“医生我我钱不够，能不能先开点便宜的药？”
女医生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有一丝同情，但更多的是无奈：“我们这有规定最便宜的消炎药也要几块钱。你这伤不处理，会越来越严重的。”
夏天道了谢，默默离开了卫生院。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助和渺小。现实的铜墙铁壁，比地下的妖邪更加冰冷无情。
回到那个阴暗潮湿的小房间，母亲正蜷缩在通铺上，眼神呆滞地望着墙壁。夏天把剩下的最后一个窝头掰开，递给母亲一半。看着母亲机械地咀嚼着，他的鼻子一酸，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必须想办法弄到钱，至少要先治好腿伤，让母亲吃上热乎饭。他能做什么？去扛包？他的腿根本使不上力。去乞讨？他拉不下那个脸。
绝望中，他再次摸出了那封柳氏的绢布信。或许这封信里，除了血泪的控诉，还能有点别的什么？他仔细地、逐字逐句地再次研读，目光最终停留在信末那行细小的字迹上：“若后世有缘，或可于祖祠残垣下，觅得先夫手札残页，或明前因”
先夫手札明前因。
一个模糊的念头在他脑中闪过。柳氏的丈夫，似乎并非普通人？这“手札”里会记载什么？会不会有什么东西，能换点钱？哪怕只是微薄的希望，他也必须抓住。
他决定，等腿伤稍微好转，能走远一点路，就去试试寻找信中所说的“祖祠残垣”。这是目前唯一能想到的、或许能改变困境的线索了。
夜色再次降临，小屋里一片漆黑。夏天和母亲挤在冰冷的通铺上，听着隔壁房间传来的鼾声和窗外隐约的市井声响，久久无法入睡。小镇的暂栖，并未带来安宁，反而让前路的艰难，更加清晰地摆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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