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令如山,尽管带着满腹的疑虑和无法言说的疲惫,残存的清军还是像一部生锈的机器,在陈振彪的怒吼和军官们的鞭策下,艰难地重新调动起来。
左翼那片低洼的河滩地成为了焦点。李管带领着仅存的一个棚(约十余人)的预备队,连滚带爬地冲了过去,利用天然的土坎和乱石,仓促挖掘掩体,将有限的几箱手掷“碰火开花炮”摆在最顺手的位置。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紧张与绝望,他们知道,自己很可能被当成了弃子,用来迟滞日军主力的迂回。
正面阵地上,士兵们被命令节约弹药,非不得已不得开枪。张哨官则按照陈振彪的指示,将各哨公认“眼头准”的七八个士兵集中到了一起,连同两挺保养状态堪忧、水冷筒上结着白色水垢的马克沁重机枪,布置在阵地中央几个相对坚固的机枪巢里。
而高岩,则被陈振彪直接带到了正面阵地后方一个稍微突前的小土包后面。这里视野相对开阔,能俯瞰大半个河滩,又有一点高度优势,算是一个不错的狙击位——虽然这个时代还没有这个词。
“你就守在这里。”陈振彪的语气不容置疑,他解下自己胸前那架黄铜制成的、有些陈旧的望远镜,递给高岩,“用这个,看得清楚些。你的任务,就是像刚才那样,给老子专打倭寇的军官、机枪手、炮手!还有,看到哪个冲得最凶、喊得最响的,也给老子撂倒!”
这是一种极其原始但有效的战术——精准狙击,专打要害节点。陈振彪不懂什么现代狙击理论,但他凭多年的行伍经验,本能地意识到高岩这种“一枪夺命”的能力在混乱战场上的巨大价值。
高岩默默接过望远镜。镜片有些模糊,视野边缘有霉斑,但对于这个时代,已是难得的观察利器。“是,大人。”
陈振彪又深深看了他一眼,似乎想最后确认什么,但最终只是挥了挥手,带着护兵王奎转身去巡视其他位置。王奎临走前,依旧警惕地瞥了高岩一眼,手按在枪套上。
高岩没有在意。他迅速利用土包和几块散落的石头构筑了一个简单的射击阵地,将汉阳造稳稳架好。然后,他举起望远镜,开始仔细勘察河对岸的敌情。
镜筒里,对岸日军的一举一动变得清晰起来。土黄色的身影在树林边缘快速跑动,军官挥舞着军刀在集结部队,机枪小组在寻找架设位置,少量的山炮也被推到了更前沿……一切迹象都表明,下一次进攻即将开始,而且规模会更甚之前。
他放下望远镜,目光落在手中的汉阳造上。枪械的状态是最大的变数。他深吸一口气,决定进行最后一次简易校验。他从弹袋里取出一发子弹,小心地用指甲在弹头尖端刻下一个浅浅的十字痕。这种土办法虽然粗糙,但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改善老旧枪管精度不足导致的弹头飞行不稳定问题。
然后,他并没有像普通士兵那样胡乱朝对岸放枪试射,那只会暴露位置和浪费弹药。他抬起枪,瞄准了大约三百米外河滩上的一块孤立的、脸盆大小的黑色石头。
砰!
一声孤零零的枪响打破了战前短暂的寂静。枪口喷出一团白烟。
高岩立刻举起望远镜观察。子弹击打在黑石前方约两三米处的泥地里,溅起一小撮泥浆。
“脱靶了……”旁边不远处,一个被安排在高岩附近“协助”同时也是监视他的老兵,低声嘀咕了一句,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其他几个集中起来的“好射手”也偷偷望过来,眼神复杂。
高岩面色不变。这一枪本就不是为了击中,而是为了观察。他心中快速计算着:弹着点偏低偏右。结合风速和距离,这杆枪的弹道存在明显的下沉和右偏。
他默不作声地调整了表尺,同时在心里建立了更精确的修正模型。对于他这个经历过信息化狙击训练、能将风速、湿度、海拔甚至科里奥利力都纳入计算范围的“烛龙”来说,校准这种老式步枪的弹道,更像是一种降维打击的数学游戏。
他再次举枪,略微抬高枪口,并向左修正了一个极小的角度。
砰!
第二枪。
望远镜中,那块黑色石头猛地迸溅出一簇火星和石屑,子弹正中目标!
“嘶……”刚才那个嘀咕的老兵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瞬间瞪圆了。其他几个“好射手”也面面相觑,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三百米外打中一块石头?这运气也太好了吧?还是……
高岩没有理会他们的反应。校验完毕,他对这杆枪的“脾气”已经有了初步掌握。他退掉弹壳,重新压满五发子弹,然后像一尊石雕般伏在阵地后,仅用望远镜持续观察,等待猎物进入他的猎杀范围。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一分一秒流逝。河对岸,日军的准备工作似乎已经完成。
突然,一阵尖锐的哨音响起!
霎时间,河对岸枪声大作!密集的弹雨如同泼水般洒向清军阵地,打得泥土飞溅,碎石乱崩。与此同时,正面河滩上,大约两个中队(连)的日军士兵,发出“板载”的狂嚎,跳出隐蔽处,呈散兵线开始涉水渡河!他们显然接受了上次的教训,队形拉得更开,军官和军曹的身影也混杂在士兵之中,不再那么显眼。
而在清军阵地的左翼,那片洼地方向,也几乎同时传来了爆豆般的枪声和爆炸声——日军的迂回部队果然动手了!而且听声势,兵力远超预料!
“打!给老子打!”陈振彪的吼声在枪炮声中显得有些声嘶力竭。
正面阵地上,清军士兵在军官的催促下开始零星还击,两挺马克沁重机枪也“咚-咚-咚-”地吼叫起来,水冷筒上瞬间腾起大量的蒸汽。但日军的火力压制得很猛,特别是精准的步枪射击,不断有清军士兵中弹倒地。
高岩的眼神如同冰封的湖面,毫无波澜。他的望远镜缓缓移动,过滤掉那些普通的士兵,专注于寻找更有价值的目标。
一个……在河中央,躲在两名士兵身后,正挥舞着军刀催促前进的少尉军官。
一个……在河对岸机枪阵地旁,拿着小旗似乎在进行观测的炮兵观察员。
一个……趴在河滩一块石头后面,只露出半个脑袋和枪管,但射击极其精准,已经连续放倒了两名清军机枪副射手的日军步枪兵。
高岩微微调整呼吸,准星牢牢套住了那个躲在士兵身后的日军少尉。距离约二百五十米,目标在缓慢移动,涉水动作导致其身体起伏不定。
他扣动了扳机。
砰!
枪响人倒。那名少尉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军刀脱手,一头栽进了浑浊的河水里,身边的两个士兵愣了一下,随即惊恐地趴下。
高岩看都没看战果,迅速拉栓退壳,枪口微移,锁定那个炮兵观察员。
砰!
观察员手中的小旗应声而落,人向后仰倒。
紧接着,第三枪!
砰!
河滩石头后面那名精准射手脑袋猛地向后一仰,再无声息。
三枪,三个关键目标,在不到十五秒内被清除。
这一次,高岩身边的几个“好射手”看得清清楚楚。他们看着高岩如何沉稳地寻找目标,如何冷静地开枪,如何几乎在枪响的同时就看到对岸的敌人应声倒下。这根本不是运气!这是他们无法理解的、鬼神莫测的枪法!
那个之前嘀咕的老兵,此刻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看向高岩的眼神里,只剩下了彻底的敬畏和恐惧。
高岩的存在,像一根无形的定海神针,虽然微小,却开始隐隐影响这片局部战场。日军正面进攻部队的基层指挥和支援火力明显受到了抑制,攻势为之一挫。
然而,左翼洼地方向的枪声和爆炸声却越来越激烈,甚至开始向清军阵地的侧后方蔓延!李管带那边显然快顶不住了!
陈振彪急得眼睛通红,正面日军虽然受挫,但兵力依旧占优,他根本无法抽调兵力支援左翼。一旦左翼被彻底突破……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高岩突然放下步枪,快速移动到正在焦躁观战的陈振彪身边。
“大人!左翼危急,但正面日军攻势已缓!可否将正面两挺重机枪,调一挺至左翼后方高地,进行超越射击,压制洼地日军?”
陈振彪猛地转头:“超越射击?隔着丘陵,怎么打?”
“用抛物线!”高岩语速极快,“估算距离、高差,设置标尺!机枪子弹密集,不需要精确命中,只需要形成弹幕,覆盖洼地区域,就能极大减缓日军迂回速度,为左翼弟兄分担压力!”
陈振彪愣住了。超越射击?用机枪像火炮一样进行曲射?这简直是闻所未闻!这高岩,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
但看着高岩那冷静而笃定的眼神,听着左翼越来越近的喊杀声,陈振彪把心一横,厉声道:“张哨官!按他说的办!快调一挺重机枪去左翼后面那个高坡!快!”
命令被迅速执行。一挺沉重的马克沁被七八个士兵连抬带推,弄到了左翼后方的一个小高地上。在高岩快速的口头指引和手势比划下(他无法亲自去操作,那会引起更大的怀疑),机枪手们茫然地按照指示,将枪口高高抬起,设定了一个他们从未用过的巨大标尺。
“咚咚咚咚……!”
重机枪发出了沉闷而奇异的吼声,子弹划出一道道高高的弧线,越过前方的丘陵,如同死亡的雨点般,洒向那片日军正在猛攻的洼地。
虽然命中率无法保证,但这突如其来的、来自意料之外方向的火力覆盖,瞬间打乱了日军的迂回节奏。洼地中的日军被这从天而降的弹雨打得抬不起头,攻势明显一滞!
左翼濒临崩溃的压力,骤然减轻!
陈振彪看着这一幕,再次猛地转头,看向高岩。他的眼神已经不再是惊疑,而是某种掺杂着震撼、狂喜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的复杂情绪。
这个士兵……不仅枪法如神,竟连机枪也能用得如此……诡异莫测!
他究竟是谁?!他带来的,究竟是挽救败局的希望,还是……某种无法掌控的变数?
高岩迎向陈振彪的目光,依旧沉默。他知道,自己今天展现的东西,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猎户”的范畴。
但他别无选择。
时代的钢铁洪流即将碾过这片土地,他必须尽快拥有足够的力量,才能在那洪流中,为这个古老的国度,砸下一根属于自己的楔子。
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河对岸,日军的炮火,再次开始延伸射击。更残酷的战斗,还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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