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三张心思各异的面孔。我那句“敢不从命”出口之后,空气仿佛有了一瞬间的凝滞,随即又缓缓流动起来。曹震霆那古井无波的脸上,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算不得满意的满意,而纪纲阴沉的眼底,则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冷厉。
“很好。”曹震霆微微颔首,语气依旧听不出什么情绪,“识时务者为俊杰。那么,便将你所知,关于‘螭龙’的一切,详细道来吧。”
我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交底,但不能全交;示诚,但不能真诚。
我略一沉吟,组织着语言,开始“汇报”:“回曹公公、纪大人,‘螭龙’此组织,源流甚久,据卑职查探,其核心乃是由前朝……即建文朝时期,一部分转入地下的影卫残余蜕变而成。”我刻意点出“影卫”,这是他们或许知道,但由我亲口证实更具分量的信息。
“其首领神秘莫测,卑职至今未能查明其真实身份。组织架构严密,行事狠辣果决,擅长刺杀、潜伏。近期其活动愈发猖獗,目的似乎不仅仅是复辟前朝那般简单。”我继续说道,将老和尚告知的、以及我自己推断的部分信息,真真假假地糅合在一起,“他们似乎在积极筹措巨额资金,并暗中囤积军械,所图非小。落星坡之事,便是明证。”
我刻意强调了“筹措资金”和“囤积军械”,这是他们已知或能查证的事实,用以增加我情报的可信度。同时,我将“螭龙”的威胁等级拔高,符合曹震霆“维护皇权”的立场,也为我后续的行动请求铺垫。
“其资金和物资的流转,卑职追查多时,发现一个重要节点——杭州福昌号。”我话锋一转,将焦点引向杭州,“此商号明为绸缎庄,暗地里极可能就是‘螭龙’洗钱、转运物资的关键枢纽。此前孙鹤龄、秦岳等人与之勾结,便是佐证。冯太监是否也涉入其中,尚未可知,但此条线索,至关重要。”
我将福昌号推到了台前。这既是事实,也是我计划的关键。将官方调查的注意力引向杭州,引向福昌号背后的“北方贵人”,既能借官方之力探查真相,也能在一定程度上掩护鸡鸣寺银库转移的行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杭州的水路(福昌号可能的走私渠道)和陆路调查上,谁会去留意南京城内一座寺庙地底,正通过另一条隐秘漕帮水路进行的缓慢搬运?
“福昌号……”曹震霆低声重复了一遍,目光微闪,正是他在杭州发现秦岳副将和反贼的商行。“纪指挥使,你意下如何?”
纪纲立刻拱手,一副尽心竭力的模样:“曹公明鉴,杭州福昌号确系可疑。卑职认为,当立即派遣得力人手,前往杭州,彻查此号,顺藤摸瓜,定能有所斩获!”
“嗯。”曹震霆点了点头,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沈鹤言,你既熟悉此案,又与‘螭龙’多次交手,此次杭州之行,便由你主导。纪指挥使会调派精干人手,配合于你。”
让我主导?还让纪纲派人“配合”?这无异于在我身边安插眼线,随时监控我的行动,甚至可能伺机下手。
“曹公公,纪大人,”我立刻面露难色,语气诚恳中带着顾虑,“卑职以为,此事……不宜兴师动众。”
“哦?为何?”曹震霆挑眉。
“那福昌号能在杭州屹立多年,背景恐怕深不可测。”我分析道,“若大队锦衣卫人马贸然进入,声势浩大,必然打草惊蛇。届时对方或隐匿踪迹,或断尾求生,我们恐怕只能抓到些小鱼小虾,再难触及核心。不如由卑职带领少量绝对可靠的心腹,以商贾或寻常官差身份潜入,暗中查访,方能出其不意,直捣黄龙。”
我顿了顿,看向纪纲,语气“恳切”:“纪大人麾下固然精干,但人数一多,难免目标显着。且……卑职与‘螭龙’周旋日久,深知其狡诈,行动方式需随机应变,若有太多掣肘,恐误大事。”这话既点明了风险,也隐隐暗示纪纲的人可能会成为“掣肘”。
纪纲脸色不太好看,但一时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曹震霆沉吟片刻,他需要的是结果,是挖出“螭龙”及其背后可能的势力,至于过程,他或许并不十分在意由谁主导,只要最终控制权在他手中即可。
“可。”曹震霆最终同意了,“便依你之言,准你挑选少量可靠人手前往。但,”他话锋一转,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杭州城内亦有东厂据点。你需每日前往据点,向咱家派往杭州的负责人汇报进展,不得有误。”
每日汇报!这意味着我几乎没有任何自由行动的空间,所有行踪和发现都处于东厂的严密监控之下。这比纪纲派眼线更加直接和严苛。
“卑职遵命。”我低头应下,心中冷笑。每日汇报又如何?我自有办法提供他们想听的“进展”,同时进行我自己的调查。
“还有一事,”我抬起头,脸上适时的露出一丝痛苦与恳求,目光直视曹震霆,“曹公公明鉴,卑职背上这道阴寒剑气,乃是当初在江宁码头,被您内力所伤。此气盘踞经脉,时时发作,不仅痛苦难当,更严重侵蚀内力。此番前往杭州,凶险未知,若带着此伤,恐怕……力有未逮,非但难以建功,若再遇高手,恐有性命之忧,误了公公的大事。”
我刻意点明这伤是他所为,将问题直接抛回给他。这是在赌,赌他此刻认为我的价值大于他当时随手留下的这道伤。也是在试探,试探他对我这个“工具”的重视程度,以及……他是否真有几分“合作”的诚意。
曹震霆深邃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肉,直视我经脉中那道属于他自己的阴寒内力。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深处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意味,或许是欣赏我的直接,或许是算计着利弊。
片刻后,他缓缓起身,走到我面前。
“既是为朝廷效力,此等小患,咱家替你除了便是。”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伸出一只手,按在我的背心要穴之上——正是当初他剑气侵入之处。
刹那间,一股同源而出、却更为精纯浩大、掌控入微的内力涌入我的经脉。那道困扰我多时、如同附骨之疽的阴寒剑气,在这股力量面前,温顺得如同归巢的倦鸟,被迅速引导、化解、吸收,转化为一股精纯的能量,反哺我有些亏空的气海。整个过程流畅无比,显示出他对其自身内力无与伦比的掌控力。
几个呼吸之后,他收回手掌,负手而立。“好了。”
我略一运功,果然气血畅通无阻,不仅隐患尽除,内力似乎还因祸得福,精进了少许,只是修为境界尚未完全恢复。
“多谢曹公公!”我由衷地拱手致谢,这一次,带上了几分复杂难明的意味。这道伤因他而起,亦因他而终。
曹震霆摆了摆手,坐回原位,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淡漠:“记住你的承诺。杭州之事,咱家要看到结果。下去准备吧,明日即刻动身。”
“是!”我躬身行礼,不再多看纪纲一眼,转身退出了这间压抑的值房。
走出北镇抚司衙门,夜空繁星点点。背上的隐患消除,官复原职在望,调查方向也已引导至杭州。表面上,我似乎赢得了一个不错的开局。
但我知道,前路更加凶险。曹震霆的监控如同无形枷锁,纪纲的敌意并未消散,杭州福昌号背后更是迷雾重重。然而,手中多了官身这块令牌,体内隐患尽去,我至少有了在这盘棋局中继续周旋下去的资本。
下一步,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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