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内烛火通明，映照着陆昭那张平静却威势深藏的脸。我与沐雪将今日拜访市舶司的经过，尤其是王晨光对“南巡”消息那一瞬间的异常反应，以及沐辰苏醒后那令人心惊的呓语——“不可能……是他……他应该死了……怎么能是他呢”——原原本本，毫无保留地陈述出来。
陆昭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桌面轻轻敲击，那规律的笃笃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仿佛敲在我们的心弦上。他脸上看不出喜怒，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偶尔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思忖光芒。
待我们说完，他指尖的敲击声戛然而止。他抬起眼，目光先是落在我身上，随即又扫过垂首恭立的沐雪，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沐辰，是你们的人。他重伤垂危，你们求到我这里，我出面，东厂放了人，将他安然送回你们手中。”他顿了顿，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却字字清晰，“如今，你们拿着这些……捕风捉影的观察，和一个伤者神志不清时的几句呓语，来作为与我交换的‘情报’……沈大人，沐小姐，这是否，太过敷衍了？”
他的话语如同一盆冷水，带着质疑与审视。我心中微沉，知道仅凭这些确实难以取信于他这等人物。我深吸一口气，迎上他那深邃的目光，不卑不亢地回应：
“陆先生，并非敷衍。眼下局势明朗，王晨光急于清理首尾，既要应对我们明里暗里的调查，更要揣摩北京方面的态度，自身已是焦头烂额。我们目前所能掌握和确认的，便是这些。将此和盘托出，正是为了表明我们合作的诚意——知无不言，信息共享。至于这些线索背后究竟指向何方，价值几何，以陆先生之能，自有判断。我们并非空手而来，而是将我们手中所有的‘钥匙’都呈上，希望能对先生厘清迷局有所助益。”
沐雪也适时微微躬身，声音清冷而恳切：“陆公子明鉴，此事诡异，牵涉甚广，已非我等独立能解。唯有倚仗公子之力，方能拨云见日。”
陆昭的目光在我们二人脸上停留了许久，那审视的意味几乎要穿透皮囊，直窥内心。房间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烛火噼啪声都显得格外刺耳。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我以为他会断然拒绝时，他才缓缓开口，语气依旧平淡，但那股迫人的压力似乎稍稍收敛：
“北京那边，确实如你们所推断，已有动作。”他并未明言具体是何动作，但此言一出，无疑证实了我们关于王晨光可能被放弃的猜测。“我此前在京中的调查，也已基本锁定了几个与此事关联密切之人，只是苦于缺乏实证，难以撼动。如今对方有所察觉，加强戒备，甚至采取这等‘断尾’乃至‘灭口’的激烈手段，也在情理之中。”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如同即将分配猎物的头狼：“既然要合作，那便分工明确。我陆昭要的，是王晨光背后，那条直通北京、隐藏在勋贵之中的上线。那么，王晨光本人，以及他与北京联系的渠道，便由我来负责盯紧。”
他的目光转向我们：“至于市舶司内部，他们急于‘清理’的那些人、那些尚未被完全抹去的痕迹，就劳烦二位多费心了。找出他们，保住他们，或者……至少拿到他们手中的东西。这，是你们的任务。”
这算是初步接纳了我们的合作，并划定了各自的范围。虽然压力巨大，但目标明确了许多。
“我们定当尽力。”我与沐雪同时应道。
事情既已谈妥，我们便不欲久留，准备告辞。就在我们转身欲走之时，陆昭的声音再次从身后传来，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意味深长：
“对了，看在合作初启的份上，再给你们一个提醒吧。”
他这句话主要是对着沐雪说的，目光也落在她瞬间绷紧的背上。
“影卫，若真是‘螭龙’前身，那么当年……”他语气平缓，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沐雪耳边，“那个曾藏身于你们云南沐家，耿炳文的幼子耿琦，后来不知所踪的建文旧臣……他，究竟是如何加入‘螭龙’的？沐家……在其中，又扮演了何种角色？”
“耿琦”这个名字如同毒针，瞬间刺入沐雪的心神！我清晰地看到她的肩膀猛地一颤，霍然回首看向陆昭时，脸上血色尽褪，那双清冷的眸子里写满了无法掩饰的震惊与……一丝恐惧！这是沐家极力掩盖的旧事，陆昭竟然知道？他不仅知道，还在此刻，以这种方式点了出来！
沐雪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更加苍白的脸色和紧抿的嘴唇。陆昭此举，既是提醒，更是警告与威慑，他在明确地告诉沐雪，他对沐家的底细，了解得远比她想象的要多。
就在这气氛凝滞、暗流汹涌之际，房门外传来了几声谨慎的叩门声。
陆昭收回目光，脸上恢复了一贯的平淡，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从未出口过。他对着门外淡淡道：“知道了。”随即对我们挥了挥手，下了逐客令：“去吧，按方才所言行事。若有进展，可通过刘档头联系。”
我们如蒙大赦，又似背负了更沉重的枷锁，匆匆离开了这间令人压抑的房间。走出海源货栈，夜风一吹，我才发觉自己的后背竟已被冷汗浸湿。沐雪更是沉默不语，脸色依旧难看，显然还未从陆昭那句关于“耿琦”的问话中回过神来。
我们无言地穿行在夜色中，尽快回到了隐藏沐辰的城西宅邸。
刚踏入宅院大门，早已在大堂焦急等候的赵诚便迎了上来。他见到我们，明显松了口气，但随即看到沐雪异常的脸色和我们都凝重的神情，不由问道：“大人，小姐，你们……见到陆昭了？情况如何？”
我摆了摆手，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你那边呢？市舶司今日有何动静？”
赵诚立刻正色回道：“有！大人，小姐，你们离开市舶司后不久，确实有几拨人神色慌张地进出，但都被我盯住了。其中有一人，是‘隆昌船运’的二掌柜，他出来时脸色极其难看，直接去了码头，似乎……像是在安排船只，有想跑的迹象！”
隆昌船运！这个之前未在我们名单之上的商户，这时候却出现了，必有蹊跷！
我与沐雪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锐芒。
王晨光的“清理”行动，果然已经开始加速了！而我们的任务，就是要在他们彻底“清理”干净之前，抓住这些惊慌失措的“尾巴”！陆昭盯住了王晨光这条大鱼，而我们，则要网住这些四处逃窜的虾米，从他们身上，撕开更大的缺口！
夜还很长，而猎杀，已经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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