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拉美西斯在莲花池畔那番几乎擦枪走火的暧昧过后,接下来的几日,王宫陷入了一种奇异而又微妙的平静。那场雷霆肃清所带来的震慑余威犹在,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所有人都变得谨小慎微,走路时甚至会下意识地放轻脚步,生怕惊扰了沉睡中的权力巨兽。
而拉美西斯则将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了苏沫为他规划的那些足以改变整个埃及政治生态的宏伟蓝图之中。他变得异常忙碌,每日与普塔赫摩斯等核心臣子议事至深夜,书房的烛火常常彻夜不熄。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时时刻刻都守在苏沫的身边,仿佛生怕她会消失。
这并非情感的疏远,恰恰相反,这是一种更深层次的信任与默契。他知道她希望看到的,是一个能够独自撑起一片天空庇护整个埃及的强大君王,而不是一个沉溺于儿女情长需要她时时提点的男人。而他正在用自己的行动,用他日渐深邃的眼神和愈发沉稳的威仪来无声地回应着她的期许。
这突如其来的清闲反而让苏沫有了一段完全属于自己的宝贵时间。
在王宫一处极为僻静几乎被人遗忘的偏殿里,苏沫为自己开辟出了一方全新的天地。
这里曾是某位前朝公主的刺绣房,殿内原本充满了脂粉的香气与女性的柔美。但现在,它被苏沫大刀阔斧地改造成了一个充满了后现代工业风格的简陋“秘密工坊”。
改造的过程本身就是一场小小的革命。苏沫先是让侍女们将殿内所有华丽却无用的装饰,诸如织着金线的帷幔、镶嵌着宝石的矮桌、铺在地上的昂贵兽皮,全数搬走送入库房。侍女们对此大惑不解,但出于对“神女”的敬畏她们还是严格执行了命令。
然后,苏沫亲自去了王室工坊,挑选了数张由最结实的乌木打造的宽大而又平整的巨大工作台。她甚至还要求工匠们按照她的指示,用一种特殊的油脂反复打磨台面直至其光滑如镜不会钩挂莎草纸。墙角不再摆放着精致的香炉,而是堆放着一捆捆经过精心挑选和压平处理的质地最优良的莎草纸。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名贵的熏香,而是一种混杂着植物染料、木屑清香与碳粉尘埃的奇特“创造”的气味。
此刻,午后的阳光正透过高窗上那由彩色琉璃拼凑而成的窗格,在粗糙的石质地面上投下几块斑驳陆离的彩色光斑。
苏沫正全神贯注地俯身趴在一张巨大的工作台前。
她穿着一身为了方便活动而特制的收窄了袖口的亚麻便服。乌黑亮丽的长发被一根简单的布带利落地束在脑后。几缕不听话的发丝从她的额角垂下,被沁出的细密汗珠微微打湿黏在了她那光洁如玉的肌肤上。
她手中的是一根经过反复打磨粗细正好的碳笔。笔尖在面前那张巨大的铺满了整个桌案的莎草纸上飞快地勾勒着移动着,发出“沙沙”的令人心安的摩擦声。
她的面前散落着十几张已经完成了的草图,每一张都足以让这个时代的任何一个人都为之疯狂。
她正在绘制的是一张简易水车的详细分解图。从巨大的叶轮到传动的齿轮再到引水的沟渠,每一个部件都被她用类似于现代工程制图的“三视图”法清晰无比地标注了出来。旁边还用这个时代的人能看懂的象形文字和简单符号注释着每一个部件的尺寸、材质要求以及组装的顺序。
苏沫完全沉浸在了这种久违的纯粹的创造乐趣之中。在二十一世纪,她曾是业界最顶尖的结构工程师之一,戴着安全帽穿着反光衣穿梭于无数摩天大楼与跨海大桥的建筑工地。她的面前永远是巨大的显示屏、精密的cAd软件和数不清的参数。而此刻,她所拥有的却只有最原始的莎草纸、碳笔和一把她让工匠仿制的刻度粗糙的木尺。
但这种从无到有在一个科技水平近乎于零的时代播撒下属于未来的文明的火种的感觉,却让她感到了一种比建成任何一座摩天大楼都更加巨大的成就感。
“光有上层的政治策略是远远不够的。那只能保证一个王朝的‘稳定’,却无法带来真正的‘强盛’。”她一边绘制一边在心中默默地思考。
“只有当科技的进步真正地解放了生产力,让每一个普通的民众都能吃得更饱穿得更暖,一个王朝才能拥有最坚实的根基才能长盛不衰。拉美西斯他需要成为一个伟大的政治家,但他也必须明白一个国家的强大最终是建立在无数吃饱了饭的农民和工匠的肩膀之上的。”
“我的时间或许不多了。但是只要能留下一点点文明的火种,或许就能将这里的未来引向一条完全不同的更加光明的道路。”
就在她画得兴起,嘴角不自觉地泛起一抹因为攻克了一个技术难题而露出的恍然大悟的笑容时。
手腕上那只纯金的蛇形手环突然传来了一阵微弱的针刺般的刺痛。
那刺痛并不强烈却足以将她从那沉醉的创造乐趣中猛地惊醒过来。
她下意识地停下了手中的笔,抬起左手。那只代表着拉美西斯无上宠爱与占有的手环在阳光下依旧闪耀着冰冷而又华丽的光芒。
刺痛感来得快去得也快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但苏沫的心却不受控制地沉了下去。
她知道这不是错觉。这是“系统”或者说是那个将她带到这个时代的未知的力量在对她发出警告。它在提醒她不属于这里。她所做的每一次“贡献”每一次“改变”都在加深她与这个时空的链接,同时也在加速消耗着她那本就有限的“存在的能量”。
时间的紧迫感如同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攥住了她的心脏。
她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从那股对“消失”的恐惧中挣脱出来。她重新看向桌案上那些已经完成了的图纸。眼神变得更加坚定也更加急切。
她知道自己必须加快速度了。
她需要将这些复杂的现代科学原理简化再简化,简化到这个时代的工匠仅凭着最原始的工具和经验就能理解并且制造出来的程度。这本身就是一项比发明它们更加巨大的挑战。
又不知过了多久,当最后一缕金色的夕阳余晖从窗格中斜斜地射入工房时,苏沫终于直起了早已酸痛无比的腰。她看着面前那几张经过了自己反复修改自认为可行性已经达到了最高的图纸,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然后她命人去请了一个人。
一个拉美西斯身边最信任的也是整个埃及技艺最高超的工匠大师——一位名叫伊比的年迈匠人。
半个时辰后,伊比大师在侍女的引领下怀着满腹的疑惑走进了这间他从未踏足过的奇特“工坊”。
伊比已经年近七旬,头发和胡须都已花白。但他的腰板却依旧挺得笔直,一双因为常年与工具打交道而布满了老茧和伤痕的大手稳定而又有力。他的身上穿着一件浆洗得发白的干净的亚麻布匠人服,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属于老派手艺人的严谨而又固执的气息。
当他看到被改造成这副模样的偏殿以及那位传说中的神女殿下竟然像一个最低等的学徒工一样满身尘土地趴在桌案上写写画画时,他那双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里充满了深深的不解和困惑。
“神女殿下,您……召老臣前来所为何事?”他恭敬地行了一个礼,语气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疏离和警惕。
苏沫并不在意他的态度。她微微一笑,将那几张凝聚了自己无数心血的图纸小心翼翼地卷好递到了他的面前。
“伊比大师,请坐。”她的语气温和而又充满了对这位老匠人的尊敬,“这些是我近日观察民间劳作时有感而发偶然得到的一些粗浅的构思。”
伊比迟疑了一下,还是伸出那双能打造出世间最精美器物的大手接过了那几卷散发着墨香的莎草纸。他缓缓地展开了第一张,那是一张关于汲水工具的草图。
他只看了一眼那花白的眉头便紧紧地锁了起来。
“神女殿下。”他指着图上那个明显不符合传统力学经验的杠杆臂毫不客气地指出了问题,“这钩杆的设计未免有些过于轻巧了。按照这个尺寸恐怕连半桶水都提不起来就会从中断裂。”
“还有这个……被您称之为‘滑轮’的东西,”他指着那个苏沫画出的后世最常见的定滑轮,“它的轴心太细了,而且您让它悬在空中?这……这如何受力?我们传统的绞盘都是牢牢固定在地面上的。您这设计恕老臣直言是否有些太过异想天开了?”
他嘴上虽然充满了质疑,但是他的眼中却不自觉地闪烁出了一丝属于工匠的特有的无法抑制的好奇的光芒。因为他发现这图纸上虽然处处都透着“外行”的痕迹,但其中那几个关键部位的连接与设计却又隐隐地透露出一种他从未接触过的全新的充满了智慧的“巧思”。
苏沫微微一笑。她知道这位固执的老头已经上钩了。
“伊比大师的技艺无人能及,您的眼光自然是最精准的。”她先是顺着对方的话给予了足够的肯定。然后她话锋一转,从旁边拿起几块事先准备好的大小不一的木块和一截结实的麻绳。
“大师请看。”她将麻绳的一端系在一块较小的木块上代表水桶。然后将麻绳搭在另一块被她用小刀简单掏出了一个凹槽的圆形木块(滑轮)上。她用手指捏着那个“滑轮”的轴心将其悬在空中。
“现在我需要用这么大的力气才能将它提起。”她一边说一边向下拉动麻绳,让伊比清晰地看到她用了多大的力道。
然后她将那个“水桶”换成了一块重得多的木块。
“现在它变重了,我需要用更大的力气。”
最后她将那根麻绳在那个“滑轮”和代表井口的桌沿之间来回穿绕了两圈,做成了一个最简单的“滑轮组”。
“但是现在大师请看。”她的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微笑,“我只需要用比刚才小得多的力气就能将这个更重的‘水桶’轻易地拉起来。”
说着她用两根手指轻轻一拉,那个刚才需要她用整只手才能勉强拉动的重物竟然晃晃悠悠地被提了起来。
伊比的眼睛瞬间瞪大了。
他那双浑浊而又锐利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苏沫手中那几个简陋得近乎于玩具的木块。他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轻蔑与质疑瞬间变成了极致的震惊与不可思议。
他“噌”地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快步走到桌前,一把从苏沫手中夺过了那几个木块。他自己学着苏沫的样子来回拉动着那根麻绳。
当他亲手感受到那股不可思议的仿佛被神明祝福过的“省力”之感时,他那布满了老茧的手都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
“这……这……这是什么巫术?”他失声叫道。
“这不是巫术,大师。”苏沫的声音平静而又充满了能够安定人心的力量,“这是‘力’的另一种使用方式。我们只是让它多走了一段路,于是它就回报给了我们更多的便利。”
她没有去解释什么“功”“功率”之类的现代物理概念,而是用最简单最质朴最直观的语言为这位老匠人描绘出了一幅充满了诱惑力的关于“效率”的未来图景。
伊比大师彻底被镇住了。
他呆呆地看着手中的“滑轮组”又看看图纸上那个他刚才还嗤之以鼻的设计。他的内心正在进行着一场天人交战。
“这位神女殿下……她的想法总是这样的惊世骇俗,完全不符合我们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任何规矩……”他的脑海中一个声音在固执地抗拒着。
“但是……”另一个声音却又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但是法老陛下对她言听计从深信不疑。而且她以往所做出的那些‘神谕’比如预言赫梯人的突袭比如识破宫中的内奸……全都应验了。难道……这些看似荒诞的图纸里真的隐藏着连我们这些浸淫此道一生的凡人也无法触及的神之智慧?”
他的目光在苏沫那双充满了鼓励与信任的清澈的眼眸和手中那几张充满了未知与诱惑的神秘的图纸之间来回地游移着。
最终那份属于工匠的对未知技术的本能探索欲以及那份对“神谕”的根深蒂固的敬畏,压倒了他那份属于老派手艺人的顽固保守。
他缓缓地站起身,将那几卷图纸无比郑重地收入自己怀中,仿佛那不是几张莎草纸而是几件足以传世的无价之宝。
“老臣……明白了。”他的声音沙哑却又无比坚定,“老臣会立刻召集王室工坊中最优秀的匠人。我们会拼尽全力将神女殿下的‘构思’变为现实!”
说完,他对着苏沫深深躬身行了一个大礼——一个比刚才更加恭敬也更加心悦诚服的大礼。
伊比大师带着苏沫的图纸和满腹的疑惑与激动离开了。他的背影在夜色中显得有些匆忙甚至带着几分迫不及待。
苏沫站在工坊的门口看着他那逐渐消失在黑暗中的佝偻而又坚定的背影,眼神之中既有播下种子后的期待也有着几分对未来的不确定所带来的不安。
她知道这些图纸将是她留给这个世界,留给那个她爱着的男人最实际也是最珍贵的礼物之一。
它们或许无法像那些政治策略一样立竿见影,但它们却能在未来的岁月里于无声处听惊雷,彻底改变这个古老帝国的脉搏与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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