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革的齿轮一旦开始转动,便会以不可阻挡之势,碾过旧时代的每一寸土地。
在拉美西斯的雷霆推行下,那些曾经只存在于莎草纸上的奇思妙想,如同尼罗河泛滥后的第一批新生绿芽,迅速在王室直属的农庄和作为试点的村庄里破土而出。而最先感受到这股春风的,是那些世世代代被束缚在土地上的、最底层的埃及人民。
底比斯城外,一个名为“白鹭村”的村庄,便是首批试点之一。
清晨的薄雾尚未完全散去,尼罗河畔已经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富有节奏的“吱呀”声。这不是过去那种沉重、费力的呻吟,而是一种轻快、和谐的歌唱。年轻的农妇妮菲正站在一台全新的汲水吊杆旁,脸上洋溢着一种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名为“幸福”的光彩。而要理解这份幸福的重量,就必须回到一个月前,那个让她至今想起来依旧会浑身发冷的、无数个相似的清晨之一。
那时的天,永远是灰蒙蒙的,像是被陈年的炉灰浸泡过。妮菲需要在丈夫和孩子仍在熟睡时,悄无声息地爬起来。她的腰像一截被强行拗弯的枯枝,每一次直起,骨节都会发出酸涩的悲鸣,仿佛在抗议这永无休止的折磨。她摸黑走到河边,将两个巨大的、几乎有她半人高的粗陶罐沉入冰冷的河水。灌满水的陶罐重如山岩,她必须用尽全身的力气,弓着背,一步一步地挪回田边。那根又粗又硬的扁担,无情地嵌入她年轻的肩胛,天长日久,那里已经磨出了一层丑陋的、没有知觉的死皮,只有在深夜,那死皮下的嫩肉才会传来火烧火燎的痛。
身体的劳累尚可忍受,精神的折磨才最是磨人。她清晰地记得,丈夫从前线被抬回来那天,他看着自己那条被赫梯人战斧砍伤、已经无法伸直的腿,眼神里没有痛苦,只有一种让妮菲心碎的、作为男人的羞耻与无力。从那天起,这片土地的重量就完全压在了她一个人身上。她更记得有一个清晨,因为太过劳累,她在挑水途中摔了一跤,两个陶罐都摔得粉碎。那是家里仅有的两个大罐子,她坐在冰冷的泥地里,看着满地碎片和迅速渗入干涸土地的河水,那一瞬间,她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呆呆地坐着,感觉自己的人生也像这陶罐一样,碎了,再也拼不起来。她甚至还记得,为了多抢一勺井水,她和曾经情同姐妹的邻居阿娅红了脸,互相说着最刻薄的话,只因为她们的孩子都渴得嘴唇发白。贫穷和绝望,像最恶毒的毒蛇,啃噬着人心,让最善良的人也变得面目可憎。
直到十天前,村长带着几位穿着体面、神情倨傲的王室官员和几个神情肃穆的工匠,来到了村里,宣布白鹭村被选为“神女恩赐”的试点。村民们敬畏地围在远处,好奇又怀疑地看着工匠们在河边竖起那个造型奇特的“木头架子”。他们习惯了官员的到来只意味着增税和征兵,对于“恩赐”这种词汇,本能地抱有不信任。
“妮菲!”官员在人群中喊出了她的名字,“你过来,试一试这个。”
妮菲被全村人注视着,紧张得手心全是汗。她害怕自己出错,害怕把这王室的东西弄坏了要赔上全家,更害怕这只是一场空欢喜的骗局。她走到那“神器”面前,按照工匠的指导,颤抖着握住那根经过打磨、异常光滑的连杆。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用尽全身的力气向下一压——
预想中的沉重并没有传来。
那连杆像是活过来一般,轻盈地沉了下去。她惊讶地睁开眼,只见另一端那沉重的陶罐,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温柔地托举着,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就轻盈地从河里升了起来,划出一道她从未见过的、优美的弧线,将满满一罐清澈的河水,精准地倒入水渠。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妮菲呆呆地看着汩汩流淌的河水,又看了看自己几乎没怎么用力的双手,仿佛它们不属于自己。巨大的、难以置信的狂喜如同一道闪电,击中了她的灵魂。她忍不住又试了一次,两次,三次……每一次的成功,都让她的心跳得更快,脸上的笑容也愈发灿烂。
围观的村民们从最初的死寂,到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而妮菲的婆婆,那个因为生活的苦难而变得有些刻薄挑剔的老妇人,此刻正拨开人群,跌跌撞撞地冲到跟前。
“妮菲!快!让我也试试!”她一把抢过连杆,学着儿媳的样子,用她那干瘦的身体,竟然也轻松地将一大罐水提了上来。
当清凉的河水哗啦啦地涌入自家干涸的田地时,老妇人再也支撑不住,她扔掉连杆,一把抱住不知所措的妮菲,先是嚎啕大哭,哭声里满是积攒了一辈子的辛酸与委屈,而后又放声大笑,笑声里充满了对新生活的无限憧憬。
“我的好儿媳……我的好妮菲……我以前总说你手脚慢……是我这张嘴坏啊……是我心里苦啊……”她抱着妮菲,像个孩子一样又哭又笑,“苦日子,总算是熬到头了啊!都是托了神女殿下的福!是她救了我们一家,救了我们全村啊!”
婆媳之间因为贫穷和劳累而产生的那些细微的隔阂与怨怼,在这一刻,被这共同的喜悦和感激之情彻底冲刷干净。
这份被解放的喜悦,很快就转化成了创造的激情。那天傍晚,当全村的妇女都学会了使用新工具后,她们聚集在一起,一边灌溉,一边分享着这份来之不易的轻松。妮菲哼唱起了那首古老的尼罗河颂歌,但她觉得那曲调太悲凉,配不上此刻的心情。
“婆婆,”她对身边的老人说,“我觉得,我们该有首新歌了。”
她的婆婆,此刻精神矍铄,眼中闪烁着光芒。她立刻领会了儿媳的意思,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带着乡土气息的、高亢的调子起了个头:“太阳神拉,照耀四方……”
妮菲立刻接上:“……神女苏沫,恩赐我乡!”
曾经和她吵过架的邻居阿娅,笑着补充道:“木杆儿长长,压得轻巧……”
另一个跛脚的老妇人拍着手唱道:“……河水儿弯弯,流进禾苗!”
你一句,我一句,她们像在玩一个快乐的游戏。那些最朴素、最真挚的词句,被镶嵌进古老的曲调中,组合成了一首全新的、充满了生命力的歌谣。
“太阳神拉,照耀四方,神女苏沫,恩赐我乡!木杆儿长长,压得轻巧,河水儿弯弯,流进禾苗!娃娃不哭,婆婆欢笑,昔日苦水,换了甜糕!”
这歌声,从白鹭村的田埂上响起,乘着风,传遍了尼罗河两岸。它比任何神庙的祭祀祷文都更加真挚,更加拥有撼动人心的力量。
如果说,田间地头的变化是涓涓细流,那么底比斯城内的集市茶馆,则是传说发酵汇聚的海洋。
城南最大的“金色圣甲虫”茶馆里,一场关于“神女”的思想风暴正在上演。
布商胡尼,一个精明得能从狮子口中抠出肉的商人,此刻正激动地挥舞着手臂。
“各位,听我说!”他满面红光,声音因为兴奋而有些尖锐,“成本!一切都是成本!以前我的织布工坊,一个熟练织女一天最多织出三尺布,现在用了神女织机,一天至少九尺!产量翻了三倍,但工人的工钱我只加了五成,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我每一尺布的成本,都下降了至少一半!我上个月已经派我的商队,带着新布匹去了孟菲斯。我的老对手,那个胖得像河马一样的巴肯,他还在用老法子!等我的船队回来,我就用他一半的价格,把整个孟菲斯的市场都抢过来!我要让他哭着把他在码头的仓库都卖给我!这叫什么?这就叫财富!神女赐予的财富!”
他的话引来一片哄笑和惊叹,商人们纷纷开始盘算着这背后的巨大利润。
“财富算什么!荣耀才是男人的追求!”一个佩戴着百夫长徽章的退伍老兵伊皮,猛地将酒杯砸在桌上,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你们知道吗?上个月,我们在尼罗河下游巡逻,遭遇了三艘‘红沙’海盗的快船!那帮杂碎,仗着船小速度快,常年劫掠我们的商船,比鳄鱼还凶残。按过去,我们的大船根本追不上。但那一次,我们换了神女设计的新帆和滑轮组!船长一声令下,那帆升得比鹰展开翅膀还快!我们的船像箭一样冲了出去!只用了一个时辰,我们就追上了他们,把那帮杂碎撞得人仰马翻!我们救下了一整船要去阿拜多斯朝圣的平民!当那些被吓坏的孩子哭着喊‘拉神保佑’的时候,我在心里喊的是‘神女保佑’!是她的智慧,救了那些无辜的生命!”
老兵的故事充满了血与火的冲击力,让在场所有人都热血沸腾。
就在这时,一个身穿洁白祭司袍的年轻祭司帕赛尔,缓缓地摇了摇头。他来自卡纳克神庙,身上带着一股与市井格格不入的肃穆气息。
“朋友们,”他开口了,声音温和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权威,“神女殿下的降临,并非偶然。这是诸神在警示我们,也是在恩赐我们。她的智慧,是来自星辰的启示,是阿蒙神意志的体现。我们应当心怀敬畏,将这份恩典,最终归于诸神,归于我们伟大的法老,因为是法老的虔诚,才感动了上天。”
他的话语滴水不漏,既肯定了苏沫的功绩,又巧妙地将这股民间信仰引导向神庙和王权。他内心深处,对这个不受神庙控制、声望如野火般蔓延的“新神”,充满了警惕。他必须将她纳入官方的叙事体系,否则后患无穷。
然而,立刻就有人提出了不同的声音。一个头发花白、面容清瘦的老学究,从角落里站了起来。他是底比斯小有名气的书记官阿蒙霍特普,以博学和守旧着称。
“荒谬!”他冷喝一声,打断了祭司的话,“诸位都被这些‘奇巧淫技’蒙蔽了双眼!我承认,这些新工具确实能省力,能提高效率。但你们想过没有,长此以往,会带来什么后果?”
他环视众人,眼中充满了忧虑:“当农夫不再需要用尽全力去汲水,他的肌肉就会萎缩;当织女不再需要用灵巧的双手去抛梭,她的技艺就会退化!我们埃及人之所以能建立如此伟大的国度,靠的是我们勤劳的双手和坚韧的意志!而不是这些投机取巧的木头架子!过度依赖这些‘巧技’,只会让我们的人民变得懒惰、软弱,最终动摇我们王国的根基!这不是神恩,这是魔鬼的诱惑!”
这番言论如同一盆冷水,浇在了众人火热的头顶。茶馆里瞬间安静下来,许多人都露出了思索的神情。
“放屁!”第一个反驳的,竟然是布商胡尼。他跳了起来,指着老学究的鼻子骂道,“你个老顽固懂什么!我的人民懒惰了吗?没有!他们只是把省下来的力气,用去开垦更多的荒地,织出更多的布匹!他们赚到的钱,可以送他们的孩子去你这样的书记官学校读书!难道让更多人识字,会让王国动摇吗?”
“说得对!”老兵伊皮也站了出来,“我的士兵软弱了吗?没有!他们只是把升帆的力气,省下来用在挥舞长矛和弓箭上!他们能打更多的胜仗,保卫更多的家园!难道让士兵在战场上活下来,会让王国动摇吗?”
一场关于“传统与变革”、“勤劳与效率”的思想风暴,就在这家小小的茶馆里激烈地上演。
就在双方争执不下,几乎要动手的时候,一个苍老而又清晰的声音响了起来。
“都安静一下吧。”
众人循声望去,正是之前那个牵着孙子的白发老人。他不知何时已经坐了下来,正慢悠悠地喝着水。他的气度沉静如水,却自有一股让人信服的力量。
“这位学究大人说得有理,”他先是肯定了阿蒙霍特普,“过于安逸,确实会消磨人的意志。忘记了根本,便是灾难的开始。”
老学究露出一丝得意。
“但这几位先生说得也对,”老人话锋一转,“智慧,本就是为了让生活变得更好。”
他放下水杯,看着自己的孙子,又看向众人,缓缓说道:“尼罗河每年泛滥,带来肥沃的土壤,这是神迹。太阳每天东升西落,带来光明和温暖,这也是神迹。这些神迹,是让我们去敬畏的,它们是力量的本身。而神女殿下带来的,是另一种神迹。”
“她没有让粮食自己长出来,但她让我们能用更少的汗水,换来更丰盛的晚餐;她没有让敌人自动消失,但她让我们的士兵能以更小的伤亡,赢得更大的荣耀。这种神迹,不是让我们去依赖,而是让我们去学习,去思考。它告诉我们,除了埋头苦干,我们还可以抬头看看天上的星辰,用我们的头脑,让我们的双手变得更有效率。她没有给我们鱼,而是教我们如何织出更好的渔网。这,才是神女殿下教给我们的、最宝贵的东西。”
老人的话,如同一股清泉,洗涤了每一个人心中的浮躁。他没有偏袒任何一方,却将所有人的观点都包容了进去,并将其提升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
茶馆里再次陷入寂静,但这一次,不再是迷茫,而是彻悟。他们终于明白,苏沫带来的,不仅仅是工具,更是一种全新的思维方式。
……
王宫深处,莲花池畔的寝殿内,一片静谧。
苏沫盘膝坐在柔软的蒲团上,正在进行每日例行的静坐冥想。当她的意识沉入深处,那片浩瀚的“信仰之海”如约而至。她能清晰地“看”到,妮菲正和她的婆婆一起,在夕阳下唱着那首新编的歌谣,她们的笑脸比天边的晚霞还要灿烂;她能“听”到,布商胡尼正在自家的仓库里,兴奋地拨动着算盘,那清脆的响声充满了对未来的渴望;她甚至能“感觉”到,老兵伊皮在向战友们吹嘘着自己的战功时,心中那份发自肺腑的感激……
无数个这样的画面,无数种这样的情绪,汇聚成一股股温暖的、金色的潮流,涌入她的意识,构筑成这片无边无际的、充满了生命力的信仰之海。
然而,就在她沉浸于这种温暖的包裹中,当这片海洋的潮汐达到前所未有的顶峰时,异变陡生!
一阵声音,毫无征兆地,直接在她的灵魂深处炸响!
——**咔……啦啦……嘶……**
那是一种极其细微、却又坚韧无比的、如同极北之地的万年冰层,在突如其来的暖阳照射下,从最核心的内部,开始一寸寸崩解、碎裂的、连绵不绝的生音!
与此同时,她脑海中那片浩瀚的信仰之海,瞬间被一道深不见底的黑色裂缝贯穿!所有美好的画面——妮菲的笑脸、伊皮的豪情、孩童的歌声……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那道狰狞的黑色裂缝无情地吞噬、撕碎!
“啊!”
苏沫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身体猛地一颤,瞬间从冥想状态中惊醒过来。一股剧烈无比的、冰冷刺骨的剧痛,如同烧红的钢针般狠狠刺入她的太阳穴,心脏也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传来阵阵令人窒息的绞痛,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下意识地抬起左手,死死地盯住了手腕上那只纯金的蛇形手环。
手环在烛光下依旧华丽而冰冷,看不出任何异样。但那阵来自灵魂深处的碎裂声,以及意识之海被撕裂的恐怖景象,却依然清晰地烙印在她的脑海中,让她浑身冰冷,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
她明白了。
她对这个世界的改变,已经超出了某个“阈值”。
这片土地和它的人民,对她的接纳和信仰越深,时空法则本身对她这个“异物”的排斥力,就越是狂暴。那个作为她存在之基的“锚点”,不堪重负。
它,正在从内部,开始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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