粘稠、甜腻、带着腐朽气息的空气吸入肺中，仿佛吞咽下无数细小的、仍在蠕动的孢子。脚下柔软湿滑的菌毯，每一次落脚都会微微下陷，渗出些许暗红色的、具有微弱腐蚀性的汁液。四周那些搏动着的、暗红色的生物腔壁，如同某种巨大生物的体内，给人一种置身于活物之中的诡异压迫感。
厉擎山抱着卡米拉，在这片光怪陆离、寂静得只剩下自己脚步声和腔壁微弱搏动声的地下深渊中前行。他的神识如同最精密的雷达，以自身为中心向外层层扩散，谨慎地探查着周围的一切。
这里的能量环境极其复杂且恶劣。混乱的深渊魔气是主体，但其间混杂着更多难以分辨的杂质：某种古老的血肉精华沉淀、狂暴的空间乱流残余、以及……一种极其微弱的、却仿佛无处不在的、冰冷的观察意志。
这意志与他在百骸殿地底和演武场感知到的魔灵气息同源，却更加分散，如同弥漫在空气中的尘埃，无法捕捉其具体源头，却又无孔不入。
卡米拉在他怀中不安地扭动了一下，眉头紧锁，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那缕侵入她眉心的深渊灰气，如同活物般，正与她体内的混沌魔血力量以及她自身的灵魂进行着凶险的拉锯战。灰气不断试图侵蚀同化，而魔血力量则在本能地抵抗，卡米拉自身那股坚韧的意志则在两者夹缝中艰难地维持着平衡，但显然越来越吃力。她体表那些混沌魔纹中掺杂的灰色细丝，似乎又蔓延了一丝。
必须尽快找到安全之处为她驱除灰气。
又前行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的景象开始发生变化。生物腔壁逐渐减少，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更加坚硬的、仿佛是某种建筑物残骸的黑色石材。地面上开始出现人工开凿的痕迹，虽然已被厚厚的菌毯和苔藓覆盖，但仍能看出街道的轮廓。残破的、风格奇特的雕像半埋在淤泥中，只剩下扭曲的基座和断裂的肢体。
这里似乎是一处……古老的遗迹？一座修建在深渊之下的城市废墟？
厉擎山提高警惕，步入这片废墟。废墟规模似乎不小，建筑大多低矮粗犷，多以巨大的黑色石块垒砌，风格狰狞，充满了尖刺和扭曲的装饰，与黑曜石殿的华丽诡异不同，这里更显原始和野蛮。许多建筑都有被巨大力量破坏的痕迹，仿佛经历过惨烈的战争。
空气中那股冰冷的观察意志，在这里似乎变得更加清晰了一些。
他选择了一处相对完整、似乎曾是某个祭坛或广场的圆形建筑废墟。这里视野相对开阔，且只有一个人口，易于防守。他小心翼翼地将卡米平方在一块较为干净平整的断碑上。
就在他准备着手检查卡米拉情况时，神识勐地一动！
有东西在靠近！速度极快，而且……不止一个！
嗖！嗖！嗖！
几声轻微的破空声响起，几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周围残破的建筑阴影中窜出，悄无声息地将祭坛废墟包围！
这些黑影的身形与魔族类似，但更加瘦削矫健，他们的皮肤呈现出一种长期不见阳光的灰白色，上面布满了暗蓝色的、如同电路板般的复杂魔纹。他们的眼睛没有眼白，是一片纯粹的、深邃的漆黑，手中握着一种奇特的、仿佛是某种生物嵴椎骨打磨而成的苍白骨刃，刃口闪烁着空间撕裂般的细微波纹。
他们身上散发出的气息，与魔域主流魔气截然不同，更加内敛、冰冷，带着一种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的死寂感，却又蕴含着极强的爆发力。
深渊遗民！
厉擎山立刻想到了枯槁魔侯提到的这个词。这些，应该就是那些隐藏在裂隙深处、与黑曜石殿并非一路的古老魔族分支。
他们显然早就发现了厉擎山两人，并一直暗中跟踪，直到此刻才选择包围。
为首的一名遗民，脸上的魔纹更加繁复，气息也最强，大约相当于魔将巅峰。他用那双纯粹漆黑的眸子冰冷地扫过厉擎山和昏迷的卡米拉，尤其是在感受到卡米拉身上那浓郁的混沌魔血气息和那缕深渊灰气时，他的目光明显停顿了一下，闪过一丝疑惑。
“外来者。”他开口，声音沙哑干涩，如同两块石头摩擦，使用的是某种古老晦涩的魔语变种，但厉擎山凭借强大的神识瞬间解析理解，“离开圣墟。否则，死。”
他们的态度冰冷而直接，带着一种对闯入者的绝对排斥。
厉擎山缓缓站起身，并未立刻显露敌意，也用同样的古老魔语回应，声音平静：“我们并无恶意，只因意外坠入此地。我的同伴受了伤，需要救治。救治之后，我们自会离开。”
那遗民首领漆黑的眸子盯着厉擎山，似乎有些惊讶于对方能如此流畅地使用他们的语言，更惊讶于对方那深不见底、与魔气格格不入却又令人心悸的气息。他沉默了几秒，再次冷硬地道：“圣墟不欢迎任何外来气息，尤其是……被‘荒疫’污染者。”他目光再次扫向卡米拉，“她必须被净化。”
所谓“荒疫”，显然指的是那缕深渊灰气。
“如何净化？”厉擎山问道。
“剥离灵魂，或彻底焚灭。”遗民首领的回答毫无感情。
厉擎山眼神微冷：“没有其他方法？”
“荒疫不可触碰，不可留存。这是铁律。”遗民首领举起了手中的骨刃，他身后的其他遗民也同时做出攻击姿态，冰冷的杀意锁定了厉擎山。显然，谈判破裂。
厉擎山叹了口气。他本不想节外生枝，但对方显然不会给他时间慢慢为卡米拉驱毒。
就在战斗一触即发之际——
“等等！”
一个略显苍老、却带着一丝急切的声音从废墟深处传来。
遗民们动作一顿，纷纷转头望去，脸上露出惊讶甚至一丝敬畏的神色。
厉擎山也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佝偻着背、拄着一根扭曲木杖、同样穿着破烂灰袍的老遗民，在一个年轻遗民的搀扶下，缓缓从阴影中走出。与其他遗民不同，这位老遗民的眼眸并非纯粹漆黑，而是带着一丝浑浊的灰白，仿佛能看透虚妄。他身上的气息也更加古老和晦涩。
“长老！”遗民首领连忙躬身行礼，但依旧保持着警惕，“您怎么出来了？这两个外来者……”
老遗民摆了摆手，制止了他，那双灰白的眸子却越过厉擎山，死死盯住了躺在断碑上的卡米拉，更准确地说，是盯住了她脖颈上戴着的一个极其不起眼的、用某种黑色石头打磨成的、造型奇特的吊坠！
那吊坠被卡米拉的衣领半遮着，若非角度巧合，极难发现。
老遗民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情绪似乎非常激动，他拄着木杖，快步走上前几步，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那个……那个纹章……你……你是从哪里得到的？！”
他问的是厉擎山，手指却指着卡米拉的吊坠。
厉擎山目光微凝。他早就注意到了卡米拉这个吊坠，之前只以为是普通的饰物，没想到似乎另有玄机。
“是她的随身之物。”厉擎山澹澹道，“长老认识此物？”
老遗民没有回答，而是激动地对着身后的年轻遗民急促地说道：“快！快去请大祭司！快！告诉她……‘守夜人的星辰’……重现了！”
年轻遗民愣了一下，随即脸色大变，难以置信地看了卡米拉一眼，转身飞快地消失在废墟深处。
遗民首领和其他遗民也面面相觑，脸上的敌意和冰冷消退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惊疑和困惑，纷纷收起了武器。
老遗民这才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激动的心情，对厉擎山的态度变得复杂起来，既有警惕，又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期待和敬畏：“尊驾……可否告知，这位……女士，她来自何方？与这‘守夜人纹章’，又有何关系？”
厉擎山心中念头飞转。看来卡米拉的身份远比他想象的复杂，这个吊坠似乎是这些深渊遗民某个重要信物或象征。
“她来自熔炉堡。”厉擎山选择透露部分信息，“至于这纹章，我亦不知其来历，乃是她家族传承之物。”他根据格隆等人的信息推断。
“熔炉堡……熔炉堡……”老遗民喃喃自语，灰白的眼中闪过一丝追忆和悲伤，“是了……是那一支看守‘尘世炉心’的守夜人后裔……没想到……竟然还有血脉存世……”
就在这时，一股庞大而温和、却又带着无上威严的意志，如同潮水般从废墟深处蔓延而来。这股意志与之前那冰冷的观察意志不同，它充满了沧桑、智慧以及一种深沉的悲悯。
在场的所有遗民，包括那位长老，都立刻恭敬地低下头，右手抚胸，做出迎接的姿态。
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祭坛废墟的入口处。
她同样穿着灰色的古老袍服，但材质明显更加考究，上面绣着暗金色的、与卡米拉吊坠风格相似的星辰与眼眸图案。她的面容被袍服的兜帽阴影遮挡，看不真切，只能看到下颌优美的曲线和略显苍白的嘴唇。她的手中，握着一根顶端镶嵌着一颗巨大、似乎还在缓缓转动的灰色眼珠宝石的木杖。
她的气息，如渊似海，竟然让厉擎山都感到了一丝压力！这是一位实力绝不逊于黑曜石殿魔侯，甚至可能更强的存在！而且她的力量性质非常奇特，并非纯粹的魔气，更像是一种高度凝练的精神力与某种古老星光的结合。
深渊遗民的大祭司！
大祭司的目光先是落在卡米拉身上，尤其是在那枚吊坠上停留了许久，兜帽下的阴影中，似乎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充满无尽感慨的叹息。
随后，她抬起头，“看”向厉擎山。尽管看不到她的眼睛，但厉擎山能感觉到，一道无比锐利、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来自远方世界的旅人。”大祭司开口了，她的声音空灵而缥缈，仿佛来自很远的星空，直接响在厉擎山的意识海中，使用的是一种更加古老、更加接近本源法则的语言，“你的身上，缠绕着创世的辉光与终结的寂暗，你不属于这里，也不应卷入此地的纷争。”
厉擎山心中猛地一震！这位大祭司的眼力，远比枯槁魔侯更加可怕！竟然一口道破了他力量的部分本质！
“不得已而为之。”厉擎山同样以神念回应，不卑不亢，“只为救人，并无他意。”
大祭司微微颔首，似乎并不怀疑他的话。她的目光再次转向卡米拉：“‘守夜人’的血脉不容断绝，更何况她还承载着‘荒疫’与‘混沌之血’的冲突。将她交给我们，我们可以尝试驱除‘荒疫’，唤醒她的血脉记忆。”
“代价是什么？”厉擎山直接问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我们需要知道外界的信息，尤其是关于‘伪帝’及其走狗的一切。”大祭司的声音变得冰冷了一些，“作为回报，我们不仅可以救治她，还可以告诉你……关于‘它’的事情。”她顿了顿，补充道，“我知道，你在追寻‘它’的踪迹。那弥漫的低语，那冰冷的注视……你感知到了，不是吗？”
厉擎山目光一凝。“它”，显然指的是那诡异的魔灵！
这些深渊遗民，果然知道更多内情！
“可以。”厉擎山略一沉吟，便点头同意。目前看来，这些遗民对卡米拉并无恶意，且似乎有渊源。让他们救治卡米拉，比自己贸然动手更稳妥。而交换信息，正是他所需的。
“明智的选择。”大祭司轻轻抬起手中的眼珠木杖，那颗灰色的眼珠宝石缓缓转动，投射出一道温和的、如同月华般的光辉，笼罩住卡米拉。
卡米拉身体表面的混沌魔纹和那缕灰色细丝，在这月华般的光辉照耀下，竟然开始缓缓平复下来，那缕灰气仿佛被压制了下去，虽然未能立刻驱除，但也不再继续恶化。卡米拉紧锁的眉头微微舒展，呼吸也变得平稳了许多。
“带她去‘星辰之泉’。”大祭司对身后的老遗民吩咐道。
老遗民恭敬应下，示意两个年轻的女性遗民上前，小心翼翼地将卡米拉抬起，向着废墟深处走去。
大祭司则对厉擎山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旅人，请随我来。你想知道的，或许比你想象的……更加古老和惊心。”
厉擎山点点头，跟随着大祭司，步入了这座神秘的深渊遗墟深处。
他预感到，他即将接触到的，将是魔域乃至这个世界，最深层的、被掩埋的真相。而那所谓的“魔灵”，其真面目，或许将远超他的想象。
（第五十八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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