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三周后。
这天,是星期五下午,时光的流逝并未在「世道」衣铺那深灰色的极简门面上留下任何痕迹,它依旧如同一个沉默的、拒绝融于周遭环境的几何体,矗立在竹下通相对安静的街角。
阳光已西斜,将建筑物的影子拉长,空气中也多了一丝傍晚将至的凉意。
两名体格同样异常高大、如同从普通日本人群中陡然拔地而起的两座塔楼般的男子,站在了那扇紧闭的深灰色大门前。
他们的存在,立刻让这片区域的空间显得逼仄起来。
为首的正是警视厅的九条阵警官。
他并未穿着制服,而是一身利落的深色便装,但眉宇间那股经年累月形成的严肃与精干依旧无法掩盖。
此刻,他那张惯常冷硬的脸上,带着一丝极其不易察觉的、混合着期待与确认的微表情。
跟在他身后的男子,与他面容有着八九分不容错认的相似度,但整体气质却更为外放、粗犷,甚至带着一股未经驯化的凌厉。
留着极短的寸头,脖颈粗壮得如同承重柱,眼神锐利且带着一种明显经历过风浪捶打的悍气,身材骨架似乎比以魁梧着称的九条阵还要再宽阔夯实质感半分——
此人正是他的哥哥,九条猛,目前在东京大学担任体育教师,有时去指导剑道部的学员们。
「ここですか?」
(就是这里?)
九条猛的声音如其人,憨厚低沉却带着砂纸般的沙哑质感,语气里透着一股显而易见的不耐烦。
主要是他潜意识里根深蒂固地认为竹下通这片区域充斥着迎合年轻人的廉价潮流,根本不存在能做出让他弟弟都称赞的衣服的店铺,极大可能是上当受骗了。
他粗壮的眉毛拧着,挑剔地打量着这间安静得几乎有些诡异的店铺:
「けっ…看板一枚でさえ、こってりと格好つけてやがる。」
(啧,连个招牌都搞得这么装模作样。)
九条阵的回答一如既往的言简意赅,蕴含着他独有的分量感:
「品は良かった。」
(东西很好。)
随后他伸出手,准备像三周前那样推开那扇沉重的玻璃门。
然而,预想中门轴平滑的摩擦声并未响起。
门,在他施加的力道下,纹丝不动,稳固得如同嵌入山体的岩石。
他皱了皱眉,肌肉微微绷紧,这才将注意力完全聚焦到门上。
只见门把手下方的金属挂钩上,挂着一块小巧的长方形黑色木牌,材质与店铺招牌一致。
上面用白色粉笔写着几行清晰而冷峻、笔触瘦硬得仿佛能割伤手指的字迹:
【営业时间:土、日曜日(周六、周日)】
【午前10时から午後7时まで(上午10点到下午5点)】
下面还有一行更小的、却同样不容忽视的字:
【学生営业のため、定休日中のご来店はご远虑ください。】
(学生营业,非营业日勿扰。)
“……”
九条阵推门的动作彻底僵在了半空。
一股罕见的、因自身疏忽而产生的懊恼感极快地掠过心头。
他这才猛然从记忆深处打捞起那个被忽略的细节——
上次来访是周日,那位年轻到过分的店主确实在量体时随口提过一句只在周末营业,并且约定的三周后取衣也确实是周日。
只是他或许因对那套衣物的期待超出了寻常,又或是平日案牍劳形,竟阴差阳错地记错了日子,提前了两天贸然前来。
「どうした?」
(怎么了?)
九条猛凑过他那颗硕大的头颅,也看到了那块在深灰色门板上异常醒目的黑白木牌。
他嗤笑一声,带着几分嘲弄:
「学生営业?何の冗谈だ?あの寸法を取った野郎、学生なのか?」
(学生营业?搞什么鬼?那个给你量衣服的家伙是个学生?)
九条阵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沉默地再次掏出手机,冰冷屏幕上的日期清晰地显示着——金曜日(星期五)。
事实确凿,错误在他。
以他经年刑侦工作培养出的、近乎本能的严谨习惯,本不该犯下这种低级的时间误判。
但那天店内近乎凝滞的氛围、那位年轻店主测量时冰冷精准如手术的操作、谈论衣物时那种超越年龄的、近乎神性的洞察力、以及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的深邃眼眸……
这一切构成的强烈印象,实在无法轻易与“大学生”这个充满烟火气和未成熟感的身份标签联系起来。
他不死心,屈起指节,用力敲了敲那扇厚重的特制玻璃门。
“コン、コン”
沉闷而坚实的响声回荡在寂静的门口,如同敲击在棺椁之上。
门内没有任何回应,没有脚步声,没有灯光亮起,只有一片死寂透过玻璃渗透出来,无声地宣告着拒绝。
「ちくしょう、わざわざ空振りか?あの小僧、俺たちをからかっているのか?」
(妈的,白跑一趟?那小子耍我们?)
九条猛的脾气显然比他弟弟暴躁得多,主要是愈发认为自己的弟弟被人耍了,耐心迅速告罄,额角青筋微微跳动。
「私が日时を间违えた。来るのが二日早かった。过失はこっちにある。」
(是我记错了时间,来早了两天。过错在我。)
九条阵深吸一口气,压下那丝因自身失误而起的烦躁,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冷静。
他的目光再次锐利地扫过那块“学生营业”的木牌,眉头锁得更紧。
一个能做出那种级别、堪称艺术品的衣服,拥有那种近乎非人气场和眼神的家伙,真实身份竟然真的只是个学生?
难道……就是这附近的东京大学的学生?
这种极致的双重身份带来的强烈割裂与荒诞感,让这位经验丰富、见识过无数离奇案件的警官也感到一阵短暂的错愕与难以置信。
他脑海中再次清晰地浮现出世屉为他测量时,那冰冷稳定如机械的手指、记录数据时那种解剖学般的冷酷精准、以及说出“衣服是第二层皮肤,理应完美贴合,彰显其存在本质”时那种超越年龄的洞察力……
这一切惊人特质的主人,其日常竟然是坐在大学教室里,听着教授讲解经济学原理?
「で、どうする?」
(现在怎么办?)
九条猛抱着肌肉虬结的胳膊,一脸毫不掩饰的不爽,仿佛随时准备用蛮力做点什么。
九条阵沉默了一下,再次拿出手机。
他拥有极强的记忆力,清晰地记得上次付款转账时,对方曾提供了一个极其简单的联络电话,自己存了下来。
他在通讯录中找到了那个没有存储姓名的号码,拨了出去。
“プルルル……”
电话接通音在寂静的街角响了很久,久到九条猛几乎又要发作时,才被接起。
对面传来一个平静无波、熟悉得令人印象深刻的声音,但背景音却与这寂静的店铺和预想截然不同——
有些嘈杂,隐约能听到很多年轻人交谈、走动的声音,甚至远处似乎还有模糊的授课麦克风的回响。
「もしもし、神渡です。」
(您好,这里是神渡。)
原来对方的姓氏是神渡……这可真是个……不太寻常却贴切的姓氏。
「私は九条阵です,3周间前にあなたの店で衣服をオーダーしました。」
(我是九条阵。三周前在你店里定制了衣服。)
九条阵开门见山,声音保持着一贯的沉稳,
「私は今、あなたの店の入り口にいます。」
(我现在在你店门口。)
电话那头陷入了约两秒钟的绝对沉默,并非意外,更像是在庞大的记忆数据库中进行精准检索。
「九条警官。今日は金曜日です。」
(九条警官。今天是星期五。)
世屉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没有任何意外或歉意的情绪,只是平淡地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如同在宣读一条物理定律,
「定休日です。」
(店休。)
「私は知っています。日付を间违えました。」
我知道。是我记错了日期。
九条阵压下心底那股因这巨大反差而愈发强烈的怪异感,直接切入核心问题:
「服は完成しましたか?」
(衣服完成了吗)
「はい、仕上がっています。明日の受け取り可能です。」
(好了。明天可以来取。)
“今すぐ来てもらえませんか?私たちはあなたの店の前にいます。”
(不能现在麻烦你过来一趟吗?我们就在你店门口。)
九条阵尝试着提出请求。
他的语气冷静,这是他极少使用的商量口吻。
而他身边的九条猛显然听到了对话内容,火气“噌”地又上来了,嘴里低声骂咧着。
「できません。」
(不能。)
世屉拒绝得干脆利落,斩钉截铁,甚至没有费心去寻找一个听起来更合理的借口:
「今、授业中です。経済学原理。重要な讲义です。」
(我现在在上课。经济学原理。很重要。)
九条阵:“……”
他握着手机,一时竟有些无言。
脑海中几乎能瞬间构建出那个画面:
电话那头,那个拥有神明般眼神和气场的年轻“裁缝”,正坐在挤满学生的大学阶梯教室里,面前可能还摊着笔记本,用那张万年不变的淡漠脸孔,对着手机一本正经地说出“经济学原理很重要”这种对于他而言近乎是黑色幽默的台词。
这种极致的违和感,甚至是戏剧性的台词,甚至冲淡了他被拒绝的不快。
一旁的九条猛显然也听到了这个理由,气得差点当场笑出来,声音都提高了八度:
「経済学原理?てめぇ…」
(经济学原理?混蛋……)
九条阵迅速抬手,用一个严厉的眼神制止了即将爆发的哥哥,对着话筒冷静地说道:
「了解了。では、明日再度伺う。」
(明白了。那我们明天再来。)
「はい,営业时间は午前10时から午後5时まで。」
(嗯。营业时间是上午十点到下午五点。)
「どうか本次、时间を间违えませんように。」
(请不要再次记错。)
世屉说完,便毫不拖泥带水地结束了通话,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且已完全解决的日常琐事。
九条阵放下手机,屏幕暗了下去。
他再次抬眼,望向那扇紧闭的、仿佛永远不会主动开启的深灰色大门,以及那块在傍晚光线下显得格外醒目的“学生营业”木牌,脸上的表情复杂难言,混合着错愕、些许自嘲以及更深层次的探究欲。
「兄贵、帰ろう。明日だ。」
(哥,走吧,明天再来。)
他最终只是淡淡地说道,转身。
「ったく……あのガキ、いったい何者だ?学生の分际でそんな态度をとるとはな…」
(可恶……那小子什么来头?一个学生这么拽?)
九条猛一边依旧骂骂咧咧,宣泄着不满,一边还是习惯性地跟着弟弟转身,迈开了脚步。
九条猛此时还并不认识神渡准,尽管两人一个是东京大学的体育老师一个则是东京大学新进来没多久的中国留学生。
或者说,神渡准从不参加任何的体育课乃至所有体育活动,放学后没有任何社团活动,而是回家部的成员。
两人一动一静,仿佛两条仿佛两条决して交わることのない平行线(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九条猛也对神渡准在学校里那高昂的人气(主要是女生们导致)漠不关心,甚至就没把神渡准这个名字丢进自己的脑海里储存过片刻时间。
哪怕他听到电话里的【「もしもし、神渡です。」(您好,这里是神渡。)】也只是觉得这个姓氏隐隐有些耳熟而已。
毕竟,他要记的事情很多……太多了……例如自己的妻子九条洋子……唉……
终于……
兄弟俩高大魁梧的身影,带着一丝略显憋屈的气息,逐渐消失在熙攘起来的竹下通街角,融入了下班放学的人潮之中。
在他们身后,「世道」衣铺依旧如同一个被遗忘的灰色立方体,紧闭大门,寂静无声,仿佛从未有人来访,也无人期待它的开启。
只有那块用白色粉笔书写着营业时间的黑色小木牌,在越来越暗的天色中,冷静地、固执地宣告着其店主——
东京大学留学生:神渡准——那与世俗商业规律格格不入、却自有一套逻辑的日程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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